事件:情思的载体
哦,天哪!
我们肯定读过很多书,听过很多报告、演讲,记录过很多名言警句,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大部分句子都模糊了、遗忘了,剩下的倒是那些用来承载情思的事件。之所以说是事件,而不说故事,是因为故事更在意叙述的内容,而事件更关注内容之中和内容之间的因果关系。
参加过一次以“童心向党”为主题的演讲比赛,几十个选手演讲,大致可以归纳出这样几个构思模板:①1921年,嘉兴南湖的一条小船……②小时候,爷爷对我说党是……③从前家乡……虽然我把后面的内容省略了,但是演讲稿的基本结构已经从开头一句话里透露出端倪。为什么?因为任何一个事件的叙述,都表达了作者的情思。然而让人感到可惜的是,很多演讲者后面忘记了叙事,很快进入抒情和议论,于是演讲变得空洞,只剩下众人皆知的口号和莫名其妙的激动。
为什么不继续借事件来传达自己的情感和思绪呢?事后跟选手和指导老师进行了简单交流,原来大家都担心主题被事件冲淡,感情被事件遮蔽,似乎唯有强烈的抒情和直接的阐述,才能让听众感受到并理解自己的情思,结果大家听到的是大致差不多的演讲内容,是空洞的感情和议论,而演讲结束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这样的演讲,即便演讲技能再好,又实现了多少交流的意义呢?
为了让演讲者看到事件对情思的承载能力,我特意写了一个小事件,在点评时展示给选手和指导老师:
吃饭的时候,孩子掉了一个米粒在桌上,我捡起来,放进嘴里。
孩子问:你干嘛?
我说:为你惜福。
孩子笑:一粒米而已,惜什么福啊!
我说:这粒米本来是颗种子。
孩子不服:粮食是用来吃饱的,我已经饱了,它就没什么意义了嘛!
我说:粮食是用来吃的,可是你没吃了它。
孩子倒打一耙:吃饱了还吃,算不算贪?
我说:贪和惜的心态不一样。
孩子又说:惜福也只能算是为你自己,怎么扯到我头上?
我说:它是你弄掉的。
等我把短文读完,孩子们都静在那里,没有议论,也没有掌声。这不是没有反应,我相信是事件中的情感和道理把他们带走了——事件本身就可以抒情和说理,哪里需要我们经常从事件里跳出来大喊大叫呢?
这里我也不想空洞地解说了,用几个让我一直忘不掉的事件来表达我想说的意思吧:
电影《人生》上映时,我刚好在读高中,高加林的人生之路,差不多是很快就会摆到我面前的路吧。但是,这个宏大的命题没有吓到当时的我,吓到我的是高加林第一次去赶集卖馍——他知道自己到集市上肯定张不开嘴吆喝,所以路上便跑进小树林里练习,可是哪怕现场只有他自己,他还是张不开嘴吆喝。
在乡村,赶集买卖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事儿啊,可是发生在高加林身上就有了别样的味道——让一个高中毕业生去适应一种自己一直试图逃离的生活,而且可能一生就要这样生活下去。我不想推测高加林当时的心理,我感受到的是,他的生活背景和他对生活的期待在那个隐蔽的小树林里掐起来了,高加林就站在边上看着它们一点声音不发地在那儿掐,两边都头破血流、泪流满面。一个普通生活事件,发生在特定人物身上,却产生了普遍意义,这样的叙述视角时常引导我以第二者、第三者的身份审视自己,自己的言行、自己的心态、自己对生活的态度。
众所周知,鲁迅先生的思想是十分深刻的,但是他在表述自己观点时,很少长篇大论,常常通过一个两个小事件就把道理深入浅出地说明白了。比如他有篇短文叫《立论》,讲了个精彩的小故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
he he he!’”
某种意义上说,鲁迅作品中的事件(包括他的一些小说和散文)都有很强的寓言色彩,也就是故事虽然简单,但包含的事理却非常深刻,而且特别耐人寻味。这是事件选择的个性化问题。也就是说,作为情思载体的事件不能是泛泛的、平淡的,而应该真正融合了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如果是众人皆知的大路货,就缺少吸引力,也就很少有人愿意用心去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因而很难达到表达效果。比如,“最近报纸上登了这么一件事……”和“楼房的外墙在脱落,主体在倾斜,烟尘四起,而人还在楼房里……”这两种叙述情绪效果肯定相差很大。而我们在演讲中缺少的恰恰是个人情感的融入。自己的情感是泛泛的、冷静的甚至是漠然的,想通过事件唤起听众或读者的情感可能性不大。
特别喜欢英国著名小说家、散文家、文艺评论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里的一段话:
“现在,我们该给情节下个定义了。我们曾给故事下过这样的定义:它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事件的。情节同样要叙述事件,只不过特别强调因果关系罢了。如‘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虽然情节中也有时间顺序,但却被因果关系所掩盖。……对于王后已死这件事,如果我们再问:‘以后呢?’便是故事,要是问:‘什么原因?’则是情节。这就是小说中故事与情节的基本区别。”
《小说面面观》是一本理论著作,但是作者却用了一个生动的事例把抽象的道理表达得非常清晰——故事和情节是个什么关系?作者通过国王死后的不同叙述或追问方式,给我们说得清清楚楚——因果关系。这不仅仅是我引用的一个例子,也是一个写作理论,它告诉我们同样的事件,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不同的因果关系,而因果关系发现的个性化,才是我们情感和思想的根本所在。
就拿党的历史事件来说,如果大家看到的都是伟大功绩,我们能不能看到遇到重大挫折时党是怎么处理的?能够发现自身问题、敢于面对自身问题、勇于改正自身问题,是不是比建造了什么、拯救了什么更让人震撼?
事件的选择、叙述角度、因果关系的发现,是文章个性化的关键。我甚至认为,不论是什么学科,如果老师在备课时,能为学科知识找到合适的承载事件,教学效果肯定比单纯地讲解要好。
2017.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