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
哦,天哪!
手术做完,孩子外公只要挂水治疗,等待拆线,心理也渐渐稳定下来。我们悄悄地出了一口气,开始着手处理其他相关事宜。
交警打电话来,约受害和肇事双方到交警大队谈谈。说心里话,我不想谈。
那天事故发生以后,我冲到医院,肇事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能不能转到另一家医院治疗,他在那家医院有什么关系,而不是告诉我老人家怎么样,这让我异常愤怒,冲他吼:在哪看病你说了不算!你有什么关系跟我们无关!他们站在院子里讨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却把老人一个人扔在医院走廊里。我见到老人,知道只有膝盖处受伤,并无生命危险,才出来问他和他找来的几个朋友打算怎么处理。他说:我没钱,我已经报警了,你们看着办。他说的可能是实情,但那种说话方式让人火不打一处来。我说:少废话,滚!
后来安排治疗的过程中,这家伙一直没露面。我的宗旨是,老人的伤是一定要治疗的,其他事情先扔一边,治好了伤再说。
在孩子外公治疗的过程中,我们感受着他肉体的痛苦和心理上的压力。私下谈论起这起意外,对肇事人只有痛恨——你要是不超速、不违章,我们现在过着安稳的生活,工作上学摘樱桃,该干嘛干嘛,哪里会乱成一锅粥?事故发生以后,如果你有个正常的态度也可以原谅,毕竟谁都不愿意掉进倒霉事情里,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呀!我那孩子还处于感情判断期,一讲到这家伙的态度他就火冒三丈:这叫什么人,弄死他!话说得太冲,缺乏宽容,但有正义感却不是什么坏事。
在交警队事故处理大厅见面了。他一开口就是一堆不堪:我喜欢赌钱,借了很多高利贷,刚从牢里出来不久,老婆也跑了……警官听了不耐烦:你说这些跟人家有什么关系!我听了却不怎么生他的气了,因为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他人生的歧路,是歧路以后的落魄与无奈,甚至无奈后的无赖。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的意思是,你以后还打算这样生活下去吗?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一脸漠然地说:别逼我,逼也没有用,我没钱!警官苦笑: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待吧?然后认定双方责任,让写一个“从速简便处理申请”。我们写好了交给警官。他说:我不会写,你帮我写一份吧。警官说必须自己写,又给他打了草稿,让他抄。警官的字是很潇洒的行书,他说不认识。我只好一句一句给他“翻译”,遇到不会写的字还得用正楷写给他看。警官说:没文化真可怕!这哪里是谈判,是在扫盲。
是的,从我见到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时起,我就放弃了跟他谈判的念头,他麻木的表情、茫然的眼神,还有玩世不恭的态度,让人觉得他跟这个世界、跟正常的生活逻辑没有交集,他似乎生活在一个神秘的角落,过着与社会失联的日子。
法律程序走完了,我们去处理其他事情。他还单肘支在大厅的柜台上。经过他身边时,我拍拍他的后背,算是告别。他转过身说:哥,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是我真没钱!从事情发生,这是他说的最有人情味儿的一句话。
是谁说的来着,谈判不是互相争取什么,而是彼此妥协。起初不懂,我是在与生活进行几十年的谈判中慢慢领悟的。妥协,也并非无条件的放弃,而是弄清“为什么我要退让”,谈的不是退让什么,而是“为什么”。在与他短短的接触中,我的心里在不停地退让——一个人被父母带到这个世界,总要有生活下去的理由啊,虽然他每句话都在说自己没钱,可是我知道他的心理、情感、思维恰恰被钱捆绑着,他被绑架了。那么,我能不能让他看到在钱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呆气,很不靠谱,我不是别人的一个梦。但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已经一点也不生他的气了,我说服了我自己。
谈判的对手,归根结底是自己。
2017.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