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语言
哦,天哪!
对不起啊,我小时候在东北长大的。
每次有老乡在场,不论是开会还是闲聊,我都要事先声明,或者说检讨也行。为啥?呆会儿再说。
所谓老乡吧,我觉着就是家庭生活范围比较接近的人。“比较”俩字儿很重要——出了乡镇,同一个乡镇的是老乡;出了县区,同一个县区的是老乡;出了市,同一个市的是老乡;出了省,同一个省的是老乡。出了国,同一个国家的似乎就不叫老乡了,彼此叫什么不太确定,叫同胞?好像不太确切。出了地球,同一个地球的人叫啥?不知道,那地儿没去过。据说同在过一个劳改农场的人,出来以后叫“同改”,不知真假,那地儿也没去过。
刚才为啥说呆会儿再说呢?你从上面这段话大致能感觉出来我说打小搁东北长大的真实性,因为好说,爱铺排,东北话叫“嘚啵”,嘚啵嘚啵啥你!
为啥要声明自己小时候在东北长大的呢?不是为后面“嘚啵”找借口,其实在不太熟悉的人跟前儿我不太爱说话。声明主要是因为我不太会说本地话,语言是思维外壳,外壳不光滑,说起来思维不流畅。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泪汪汪不一定,但是说方言应该是起码的,要不算啥老乡啊?尽管方言跟方言之间差别挺大,那也没关系,只要说的是方言就行,如果你掏出普通话来聊天儿,老乡味儿就跟开啤酒冒气似的,一下就跑差不多了。我本地话不大会说,所以必须事先声明,要不老乡会用很异样的眼光看我,甚至在心里把我从老乡队伍中踢出去。
前些日子,一位高中同学不知怎么找到我电话,打电话给我,我习惯性地用普通话跟他聊起来。他突然说:你怎么变成这种声音了?我一愣:可能是老了吧?他说:不是,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我这才想起来,他是说我的普通话让他听着别扭。
又得岔开话题一下。我哥他们吧,是带着本地话去的东北,在东北的时候根据方言找老乡;我侄子他们呢,是带着东北话到本地来生活的,因为一直在那种语言环境里,很快就融入了本地人的方言体系,也找到了老乡。我呢,带着东北话回来,方言学了点,还没有成形呢,就跑出去念书,每次回老家都很短暂,用得极少,在外面干脆就在东北话基础上加以改良,语言就比较接近普通话了。
前面我说了,在老乡面前说普通话,是很危险的——我指的是心理上。但是,我一旦声明了,老乡们感觉就不一样了,不光原谅了语言上的不入乡,还觉得我这人挺看重老乡情谊的——不会说方言,还认老乡,这是啥感情!
这些经历让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老乡之间的认同未必是方言,只要是你的第一语言就成,也就是你最初学的话。这是什么心理我还说不太好。有一段时间我到厦门工作,见天儿跟那里人说话,可能心里就有语言认同的需要,不自觉地带上了那里的语言味儿。中间回来时,去看一位非常尊敬、非常喜欢的老哥,几句话一说,他立即笑了:哟,说话都带南方味儿啦?我也笑了,但说话的时候就要特别在意,防止口音里出现第二语言味儿。
有时候我在想,第二语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为啥经常受到熟人的排斥(陌生人不知道你说的是第几语言)?别不承认,我现在回老家还得尽可能使用当地方言,尽管别扭,尽管中间不小心就跑到普通话上去了,还得努力说方言,否则,现在好多了,要是以前,真的很严重。
我曾经搞过一段时间方言调查,一次为某地地方志里的方言志,一次为公安部门借助方言系统破案,可是当时我做的工作停留在语音、语汇、语法的分析和整理上了,没有思考第一语言对人的长远影响,也没在意第二语言在交流中的附加意义。
2017.4.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