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哦，天哪！
入殓啦！——孝子贤孙都过来啊！快到正午十二点时，土工站在棺材边上冲着门外喊。
尽管是冬天，一个多年不遇的严冬，但是这几天天气特别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丝风。村庄里的人都说这个老人家修行得好，死了老天爷也照拂，竟然碰上这么晴和的天气。
天气好就没有人愿意呆在屋里。新合的棺木散发着新鲜的松树味儿混合着油漆味儿。材头点着的长明灯里加的是色拉油，棉捻头上燃着很大的灯头，冒着黑色的烟。那烟在寒冷的空气里打一个旋就结成了黑色的细丝，到处游荡。棺材边上是孝子守夜坐的麦秸，租来的棉被散着说不明白的气味，颜色也十分可疑。除非至亲的人必须守在那里，其他的侄男甥女、孙子重孙，早混迹于看热闹的人群中，跑到院子里看两班吹手作法斗狠去了。看的人越多，两伙人斗得越凶，院子里吱哩哇啦的唢呐声吵成了一片。
入殓啦！——孝子贤孙不要看热闹啦！土工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又向门外喊了一遍。这回都听见了。白色的搭头、白色的孝帽、钉在孝帽顶上的红布条们纷纷往屋里挤，那些看热闹的闲人让过孝子贤孙，也围上来。火化以后把骨灰入殓到棺材里，虽然不止一家两家这样做，可是亲眼看看究竟怎么弄毕竟不很稀罕，大家都好奇。火葬实行三十多年了，村里故去的人一茬又一茬，可是人们依然觉得新鲜——那骨灰怎么还能摆成人形呢？
土工用清水洗了手，又用白酒净一遍。入殓是件很审慎庄重的事儿，如果不干净，据说会影响到亡人的后代。
包骨灰的红绸打开了，露出洁白的大骨和浅灰色的粉渣。哭喊声骤然爆发起来。最后一次看老人了，而且已经面目全非，悲伤和心痛一起袭来，连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抹眼角。哭喊一阵，土工大声说：好了，莫哭了，让死者入棺吧。悲声渐渐压抑住了。儿孙默默地看着，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女儿跟儿媳到底是女人，还是不停地发出嘤嘤地哭诉，哭几声爹，又哭几声妈，新的和旧的往事似乎在心里纠缠不清。
比较完整的是颅骨和胫骨，土工先把它们按位置摆好。儿女们又哭喊起来，两三天前还跟自己说话的父亲怎么成了这样？然后是那些还能辨识出部位的骨头，也尽可能地放到大致位置上。看热闹的人纷纷往前挤，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想看看跟自己在一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十几年的那个人火化以后究竟是个什么样。最后，那些不明所以的粉渣，就只好随意地撒到所谓的躯体部位了。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却经历了一个多小时，是对死者的慎重，也是最后一次展示——从此，他与世人便阴阳两隔了。
响起一阵嘁嘁嚓嚓的议论声：
骨头洁白洁白，活着时候不做脏事，死的时候也不受罪。
——莫非从火化后的骨头上也能看出人的前生后世？
听说选了最贵的火化法，用电慢慢烤的，不用钢钩子钩，也不用钢钎砸，骨头整。
——唉，原来人的活法有不同，死法也有差别啊。
听说是二儿子选的火化标准，二儿子书读得好，有钱。
——如果把那些不肯读书的孩子抓来，听了这番话，从此一定会头悬梁锥刺骨。人一辈子就死一回啊，如果因为自己不肯读书而让父母死后也不得体面，将来真是无颜去见地下先人。
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连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不如一家人团在一起，也有人知冷知热。
……
儿女的啜泣与这些低低的议论在肃穆中碰撞、交融，如一首低回而沉重的哀歌，伴随老人的骨灰缓缓地放入棺木。
后面的人看不到，轻轻拉拉前面人的衣服：喂，他大娘，骨灰白不白？整不整？
嫂子，里面哪个孩子哭得最伤心？有没有眼泪？
奶奶，怎么弄这么长时间啊？
盖棺啦！一切都整理好了，土工抹着额头的汗珠大声宣布。外面的吹手早已不再斗狠了，人都走了，斗给谁看？听到里面的喊声，两边各站起来一个人，托起两米长的铜号，朝着清朗的天空“哈哈哈”地吹了三声，这叫发号，相当于喜事上“礼成”的意思。
儿女们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人都跟着抹泪。哭吧，喊吧，以后“爹”就很难再叫出口了。
围在门口的人群哗啦啦散开了，仿佛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被撕开一道口子。亡人的大事已毕，现在要开午饭了，各人急忙去找自己认为合适的位置，呼爹唤娘的。
2016.3.3-4
加载中，请稍候......
(2016-03-06 00:14:41)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