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解释
哦,天哪!
一天,在毫无计划中度过,也做了不少事,目的性却不强,或者自己觉得价值并不大,至多能给自己这样的解释:这是早晚都要做的事啊。这就够了吧,知道必做,虽然没有迫在眉睫还是做了,比一边知道必做一边不情愿做理由要充足得多。
临到下班,忽然想规划一下所剩的十几分钟。拿出一本书,不慌不忙地读了一篇文章,张晓风的《给我一个解释》。文章写得极细腻,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放在语言里淬炼一一归拢到大主题下来,她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之所以说是大主题,是因为文章的任何一个部分还有具体的阐发,绵绵密密的组织方式、招手即来的生活素材,把女性作家细腻的情思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说整篇文章了,从里面摘几个例子玩玩吧,因为实在太有趣了:
“从前,有对兄弟,哥哥老是会说大话,说多了,也没人肯信了,但他兄弟人好,老是替哥哥打圆场。有一次,他说:‘你们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刮这么大的风——把我家的井都刮到篱笆外头去啦!’大家不信,弟弟说:‘不错,风真的很大,但不是把井刮到篱笆外头去了,是把篱笆刮到井里头来!’”作者说:“四十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感动我的是什么——是那弟弟娓娓的解释,那言语间有委曲、有温柔、有慈怜和悲悯。或者,照儒者的说法,是有恕道。”
“女儿天性浑厚,有一次,小学年纪的她对我说:‘你每次说五点回家,就会六点回来,说九点回家,结果就会十点回来——我后来想通了,原来你说的是出发的时间,路上一小时你忘了加进去。’”作者说:“我听了,不知该说什么。我回家晚,并不是忘了计算路上的时间,而是因为我生性贪溺,贪读一页书、贪写一段文字、贪一段山色……而小女孩说得如此宽厚,简直是鲍叔牙。二千多年前的鲍叔牙似乎早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总要把管仲说成好人。两人合伙做生意,管仲多取利润,鲍叔牙说:‘他不是贪心——是因为他家穷。’管仲三次做官都给人辞了。鲍叔牙说:‘他不是不长进,是他一时运气不好。’管仲打三次仗,每次都败亡逃走,鲍叔牙说:‘不要骂他胆小鬼,他是因为家有老母。’
鲍叔牙赢了,对于一个永远有本事把你解释成圣人的人,你只好自肃自策,把自己真的变成圣人。”
日常生活中总是少不了解释的,可是我们遇到的都是什么样的解释呢?事情没做好,说明一下原因是正常的,而很多人非要把它说成不这样做就不行,似乎错得理直气壮,砸得恰到好处,甚至糟糕得英明神武。这种强词夺理的心态颇有些摁牛喝水的意思,让人怎么能服气呢?不独不服,还会喷你一身水呢。
还有一种人,做事之前不向合作人说明意图,让别人茫茫然地跟着乱撞,等工作中出了差错,开口就是抱怨、指责,似乎错的总是别人,而自己从来都是正确的。日本有位社会学家说过,人最不愿意做的是目标不明的事情。不论是家庭生活还是单位工作,“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是事先必不可少的解释,是统一思想和步调的基本思维方式。可惜有人不懂。
最有意思的一种人是“沉默是金”。做好了事情,不向别人说明做好的经验,做坏了事情,不向别人说明做坏的原因,自己可能以为自己有内涵,而别人却感到莫名其妙。心理学上说,最不好的评价是不评价。闭口不言,给人的感觉不是谦虚、沉稳,而是故作高深,或者冷漠固执。
张晓风老师说得多好啊: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不知这种感觉是否属实——现在社会值得人信任的人和事越来越少了。有人解释说是中国人的“熟人”社会观造成的,以前都是聚村而居,彼此了解,能够建立起信任关系;而现在社会开放了,人们不得不面对大量的陌生人,于是产生了信誉危机。能够弥补缺乏信任社会心理的是法律,可我们的法律制度不管多么健全,依然陷在“熟人”的泥沼中,因而法律也成了执行者的事情,叫人无法依赖。我们该如何相信人世?只有善意地解释别人的言行,像弟弟对哥哥的理解,像女儿对母亲的理解,而这种善意的理解就是从正面看待别人的错误——那不是恶意的,只是一个过失。
有没有发现一个悖论?张晓风老师说的弟弟跟哥哥、女儿跟母亲,也还是“熟人”啊!真的,想到这里,都快哭了——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可以信任的陌生人?是别人不好,还是我的问题?我们天天说别人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其实都是在说自己应该如何啊。
还是张老师的一篇文章,《描容》里讲了这样一次经历:
马来西亚有个古旧的小城马六甲,我在那城里转来转去,为五百年来中国人走过的脚步惊喜叹服。正午的时候,我来到一座小庙。
然而我不见神明。
“这里供奉什么神?”
“你自己看。”带我去的人笑而不答。
小巧明亮的正堂里,四面都是明镜,我瞻顾,却只见我自己。
“这庙不设神明——你想来找神,你只能找到自身。”
只有一个自身,只有一个一空依傍的自我,没有莲花座,没有祥云,只有一双踏遍红尘的鞋子,载着一个长途役役的旅人走来,继续向大地叩问人间的路径。
读完这段话,满脸要冒汗,这个故事照出了我的嘴脸——说别人如何,不就是说自己吗?那么,要想解释生活,先解释自己吧: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街上的吆喝声从窗口传来,哪里的葡萄、哪里的梨子、哪里的大米、哪里的卤货,那些地名是什么?是一种信任的渴望吧。许多店名直接用店主的名字作招牌,许多商品直接用人名做商标,不也是试图建立客户的信任感吗?那就是一种解释——看看,我敢把名字告诉你,你还怕啥?
然而,这些地名、人名到底有多少信誉呢,这可靠的信誉能维持多久呢?晓风老师说我们要“继续向大地叩问人间的路径”。或许人生就是一个叩问的过程。那么在叩问的过程中,我们该何去何从?曾读到一篇父亲写给儿子的文章,说:看到老人摔倒还扶不扶?孩子啊,一定要扶!哪怕被冤枉、被罚款、被判刑,也还是要扶。不要害怕,有爸爸在你身边,爸爸相信你是好人。读着读着,眼睛和心一起潮湿了。
当个人的人格遇到社会失信,似乎我们只能劝慰自己;当个人对社会失信,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是信誉不对等。当此门槛,是随波逐流还是众醉独醒,这个价值判断依然要个人来选择答案。朋友告诉我说特别喜欢“慎独”这个词语,明白。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还行,真的试图对一些现象进行解释,心情便异常沉重起来。
忍不住要对晓风老师叫屈了:老师啊,我可以善意地解释生活,谁会善意地解释我呢?想起老舍的剧本《茶馆》里常四爷的一句台词:“我爱我们的国呀,谁来爱我呢?”多么相似的句式!上百年过去了,谁来回答过他?
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行为常常是毫无规划的了,终于知道为什么只有到书本里缩着才觉得是做了有意思的事。“破帽遮颜过闹市”、“躲进小楼成一统”,或许并非鲁迅先生的激愤之辞,而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慎独。
读书真好啊。不喜欢的书可以翻几页就丢下,喜欢的可以反反复复地读,读完余香满口,一直香到回家的路上,香到餐桌上的笑谈,香到深夜静坐,香到梦里。如果没有那些温软的文字,谁来帮社会解释、给个人解释呢?
2015.8.2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