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不识
哦，天哪！
当年过河的小马已经成了老马，而且再也不用向磨坊驮运粮食了。按照常理，它应该被卖掉或者杀掉，可是主人舍不得，因为它曾为这个家庭立下过汗马功劳，甚至在一次洪水泛滥的时候救过主人的命。它天天伏在马槽上沉思。心情不好的时候，它也挺自卑的——唉，现在只能靠跟主人的关系好维持残存的生命了。心情好的时候，它会想起当年的经历，老牛说河水很浅，松鼠说河水很深——还是妈妈说得对呀，不下河试试怎么能知道水深水浅呢？
主人的孙子听爷爷讲过《小马过河》的故事，学过课文以后，跑来问老马：老马爷爷，你当年过的那条河到底水深水浅？老马想说你自己去试试才能知道啊，可是它已经很多年没到河边去了，真的不知道那条河发生了怎样变化。况且，在无所事事的岁月里，它听了这家人讲过许许多多笑话，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所以，它选择了沉默。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上了公交车，看前面一个姑娘把穿着牛仔裤的屁股往一个盒子上一蹭，盒子叽地叫了一声，那姑娘一分钱没付就到座位上坐下了。老太太心里暗笑：日怪，听俺孙子说，现在上班要先刷脸，否则活干了也白干，这公交车怎么不刷脸，要刷屁股才能坐呢？她也努力把屁股往那个盒子上蹭，可就是不发出叽的一声。老太太心里很惭愧：大概这盒子不喜欢老人家的屁股，所以理都懒得理吧。管它呢，反正我刷过了。然后她也往座位那儿走。谁知驾驶员不让她走，让她投币或者刷卡。老人家心里一百个不服：兔崽子，机器欺负我老人家，你也欺负。她回来把屁股在那盒子上来来回回地蹭，可盒子就是不叽地一声。驾驶员哈哈大笑，说：老人家，你屁股上连口袋都没有，在那儿蹭什么呢！老太太只好投了硬币，心想：回去一定要在屁股上缝个好看的口袋。
这个笑话是老主人女儿从城里回来讲的。当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差点儿没把桌子笑翻了。老马听了以后笑得上唇都翻起来了，呼呼地打着响鼻。它在心里感叹世人不古：唉，年轻人腿脚懒坐那铁盒子也就罢了，一个老人家怎么也这么不勤俭呢？那几步路不是抬腿就到了嘛，在那儿撅什么屁股。迷路是年轻人的错误，莫非她也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啦？
一天晚上，一位女士喝醉了酒，一头钻到垃圾箱边上睡着了。一位捡破烂儿的大爷经过这里，看见黑乎乎的一堆，以为是哪家扔的旧棉衣呢，伸手一拉发现是个人。大爷赶紧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膝盖上，一边用袖子擦掉女士脸上的污垢，一边慨叹：唉，这城里人什么都舍得扔，衣服、电器不想要就扔了。你看这媳妇还新新的，怎么就扔了呢？浪费啊！
这是老主人在外打工的儿子回来讲的。老主人的儿子回来带了一大包一大包衣服和吃的，除了老马，家里人人有份儿，当然，顶数给他媳妇买得多。除了买好多东西回来，他还带了许多新鲜事儿回来。晚饭过后，两口子在屋里说悄悄话，他给媳妇讲了这个笑话。后来还讲了一个“跳过去跳过去”的笑话，说是有个男人回家，告诉媳妇有个笑话太好笑了，可是太黄了，不能讲。媳妇说讲吧讲吧，遇到黄的就跳过去。男人就讲了，说：跳过去，跳过去，跳过去——完了。老主人的儿子把媳妇逗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老马没觉得有多好笑，它觉得好笑的是前面那个故事，它在心里对老主人的儿子说：小子哎，你懂个屁！媳妇不要了叫“休”，哪有往垃圾箱里扔的，尽胡说！一点文化都没有，活该给人家跑腿！
现在愿意跟老马玩跟老马说说话的就还两个人了。一个是老主人，他每天都要按时给老马添草加水，顺便念叨念叨今不如昔之类的老话；还有一个是老主人的孙子，他跟着姑姑到城里上学了，周末和假期回来，家里没人跟他玩儿，喜欢跑到老马这里跟老马讲讲学校的事情，无非就是哪个同学家住什么样房子、开什么车、同学平时吃什么奇怪的食物。
这天他又来到马棚，摸摸老马的鼻子。这孩子手上一股城里人的气味，惹得老马打了好几个响鼻。孩子高兴了，他知道老马如果把嘴唇翻起来就是呵呵笑，如果打响鼻就是哈哈大笑。他说：老马爷爷，你以为我爸讲的扔老婆的事儿是真的啊？告诉你，假的！城里的男人比我们乡里的男人更怕老婆，老婆不扔男人就不错了！老马摇摇耳朵，那意思，愿听高见。其实老马年轻时候经常去城里的，它没觉得城里人跟乡里人有啥区别啊，女人从来都是怕男人的。这孩子尽瞎说。它把头摇了摇。
孩子知道老马不相信，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们学校校长，两个月工资快赶上我爸一年工资了，可是他自己身上却没有钱，连工资卡都得交给他老婆——工资卡，你知道不？就是一张小卡片，到取款机上一刷，机器就哗哗往外吐钱。老马又不信，如果机器能吐钱，谁还上班啊？孩子说：你别不信，到超市里一刷还可以把东西拿走呢，不用掏现金。我们老师和校长都说这叫电子货币，都是数字化的。
唉，我们校长可真惨，连工资卡都没有，花一分钱都得跟老婆要。孩子说。听说有一次校长老婆把工资卡给校长了，让他体验一下现代生活方式，防止他OUT——OUT，知道不？就是落伍，就跟现在人家都是坐汽车、火车、飞机外出不骑马一样，如果谁还天天骑马上班，就OUT了。这句话老马相信，以前人们有马、驴驮东西、拉车就很了不起了，可是现在谁还用呢。它又想起了以前的辉煌。一家人，不，全村人都像对待神一样对待它，还说它是一匹宝马呢，可现在呢？唉——
我们校长高兴死了，他终于有卡了，有卡就是有地位啊！我们校长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兴冲冲来到银行，把卡往柜台上一拍，对里面的阿姨说：取款！——啊，款就是钱，很多钱的意思。那个阿姨指指大厅里的一台机器。校长忽然想起来，现在取款都是到取款机上的，不用人操作。他大步走到机器跟前，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取款键，机器叽地叫了一声——你猜怎么着？你猜！估计你也猜不出来。哈哈，机器里吐出来的不是钱，是一张小纸条！老马嗒嗒嗒地跺了几下蹄子，那意思是，你刚才不是吹牛说吐出来的是钱吗，现在怎么吐不出来啦？
我们校长也吓坏了，怎么人家取出来的是钱，我取出来的是纸呢？他也不敢多问，怕人家笑话，拿着纸条就跑到老婆单位去了，他想问问这纸条是不是就可以代替钱了。他老婆拿到纸条以后，差点儿笑疯了，说你还有用没用啊，这是银行排队等候的号码啊！
我们校长在一次全校大会上讲给同学和老师听，还说现在是信息时代、知识爆炸时代，不论是谁，今天不学习明天就可能落伍，就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还说老马识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老马的头一点一点低下来，眼角渐渐潮湿了。
孩子拍拍老马的鼻子，说：老马爷爷，你别难过，任何一个时代都会过去的——你就在家好好呆着，爷爷会割草给你吃的。你可千万别出去啊，现在外面的路像蜘蛛网一样，一出去就走丢了，那我爷爷跟谁玩儿啊……
2015.8.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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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1 22: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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