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夏季
哦,天哪!
夏季是生命勃发的季节,不知有多少诗文赞美它。可是,它给我的感受却异常地沉重,不论是绿得要滴下来的杨树叶,还是红得要燃烧的石榴花,都沉重得让枝条抬不起头来。
或许是夏季给我留下了无法改变的记忆吧。
一场暴雨扫过东北的黑土地,树林、野草顿时像喝了奶水的猪崽,疯长到抢人的路,抢人的目光。雨水汇集到村边的大河里,平时可以看见鹅卵石的浅濑一下被浑黄的河水浸没,连河边的红柳林也只露出一点梢尖,大大小小的漩涡推挤着、冲撞着,看了让人眼晕。如果没有事做,攀着河边臭李子枝条冲冲脚,可能也是一件值得冒险的趣事,可是如果圈里的猪等着野菜果腹,栏里的牛马等着到河对岸去啃一肚子青草,那就相当压人心情了,即便是天上彩虹如桥,也绝然产生不出多少美丽的幻想。
是啊,小时候我在夏天总是必须做这样的事。背着背篓去扯一筐野菜并不难,难的是雨后的野草没过人头,从里面穿过,浑身上下便被叶尖儿上的雨水打湿了,衣服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头发湿溻溻地巴在额头,一阵风吹过,嘴唇就青了。带着雨水的野菜压在背上,脚下是一走一滑的泥泞。
后来又去北方,又从北方的雨里走过,竟然感受到一种不乏诗意的苍凉。有人说,诗人赞美大海是因为站在岸边看海,而不是站在风头浪尖上。那么,后来我感受到的美好,大概也是站在生活之外的缘故吧。
回到关内以后,依然觉得夏季沉重。细雨绵绵,妈妈种的瓜、葫芦把架子都坠弯了。举目四顾,到处是湿淋淋的迷濛,到处是湿淋淋的绿色,小时候的记忆就又悄悄地爬上心头。
最难的是毕业以后,连续几年夏季都要跑调动。现在说“跑调动”似乎是一件很轻快的事,实际经历时却千难万难——那是要去求人的,而且谁也不认识。一个人躲在学校比人稍高一点的小屋里愁。雨冷冷地下,癞蛤蟆慢条斯理地从门口往屋里爬,而期限却飞快地接近,再不出去跑就要泡汤了。
无助的记忆,每到夏天就像返潮一样回到心头,怎么晾也晾不干。
一切都过去了,连在南方雨季里一次次分别的伤感也过去了。我长长地舒一口气,站在窗口看天上的云团被台风追赶得四处逃散,看玻璃外面的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暗暗庆幸生活不再动荡——安宁的生活才能叫日子啊。
没有必须外出的事情,坐下来翻看从维熙先生的《岁月笔记》,不想又遭逢了文革时期文人们的灾难。和历史风云相比,自然界的风雨倒算不得什么了。沉重得有些读不下去,幸好文中提到了前苏联鲍·瓦西里耶夫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上学时似乎一直没排上队读,可以趁着雨天补补课。已经拍成连续剧了,一共19集。那也是一个发生在夏季的故事,战争把所有人都拖进了苦难,年轻人、老人和孩子。作品的主视角是女人、女兵,看到小分队去追击德军时,我觉得自己也走进了沼泽地,冒着泡泡的浊水沤得人透不过气来。
连续剧里的背景跟小时候生活的北国多么相像啊。抬起头,窗外浓密的绿叶在台风里舞动着,把我所以的动荡记忆都摇晃起来了。季节、天气、草木是我们无法更改的,到那个时间必然如此,可是为什么还要人为地制造灾难呢?就为那点不可告人的野心?看着、听着、读着、想着,我几乎要对人类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个在风雨里挣扎的物种到底怎么了,干嘛承受沉重的生活同时还要互相折磨呢?
2015.7.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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