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提醒

哦，天哪！

    活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意识到自己活着，却没那么简单，它需要提醒，各种各样的提醒，阴晴雨雪、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亲人怨偶、饥渴困乏……特别是，文字。这些提醒，让我们明了此时此地活着的方式和意义，这才是生命。

    孩子摸着我右手食指根部的一个小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读高三那年长的一个小疮，医生误诊了，后来只好打麻药开刀，最后就留下了这个小疤。孩子抬头看着我，仿佛遥远的年代在他父亲身上发生了一桩冤案。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其实也不是坏事，这个小疤让我记住了好多人、好多事，拿竹片敲我手的医生、边给我做手术边跟我聊关公刮骨疗毒的医生、陪我去医院的二哥，还有麻药后的迷瞪、洗衣服时伤口钻心的疼痛。一个小小的疤痕，让我记住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多么难得。如果没有这个疤痕，那段岁月可能就平平淡淡地被我遗忘了。

    查文瑾的小诗《两个城市同时在下雨》接受了这样的提醒：

    一个是因为你去了

    一个是因为我在吧
    一个喧嚣得刚刚好
    一个淅沥得刚刚好
    没有一把伞是多余的
    当然，也没有一滴雨是多余的

读这首小诗，自然地想起苏轼的《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不是想说一场雨或一轮月提醒了别离，而是别离提醒了彼此的存在，提醒了思念。思念，一种幸福的忧伤——你在，我也在，在同一个时间里，却被空间隔开。

    文字的好，是因为它能冲破时空的阻隔，把生命的提醒传递给远方，传递给未来。微信或者QQ嘀地一响，朋友发来两个字“人呢”，随手回一个“在呢”，然后各人去忙各人的事，因为知道对方在，提醒对方“你又在我的生命过程中出现了”；再说就多了，因为这只是时间上的提醒，想进入空间上的提醒，就需要情境——日子如此匆忙，哪里有时间去描述彼此的生活场景。

    有一次一哥们儿发来一条短信，“天天跟你一起走的那条小路，边上的一棵凤凰花被砍了”，一下把我的心绪拉回到几年前，拉回了那条小路，拉回了那段生活。这是情景的妙处，它让你产生回忆和情绪，让你意识到曾经的那些事儿、那种生活状态、那种特别的生活况味。这种提醒必须建立在双方拥有共同时空的基础上，否则，即使对方把火车站拆迁的画面、视频发给你看，你也无法理解旧车站对于他的意义，无法进入对方的生活和情绪。所以，我们希望和一些人有一段共同的生活，也希望忘掉曾经的某段不堪的记忆。

    然而，生命历程是无法修改和删除的，经历了的事便终生相随。如果不希望将来被提醒而进入辛酸或悔恨的时空，那么现在就必须拒绝进入这样一段历程。可是，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一段生活经历的入口可能只有一个，而出口却不止一个，这些可能的出口让我们对某个经历产生侥幸或者期待。

    不管是侥幸还是期待，就方向而言都是乐观的，都是有生命追求的。蒋勋的《美的沉思》里讲云冈石窟的开凿，动辄数十万人做苦役，但雕出的菩萨却是微笑的。他说：“身体可以受苦役，精神可以被屈辱，但是，那藏在内里的对生命真挚的爱，仍使脸上有了笑容。”这应该是一个推理性的结论吧，可能与真实情况并不相符，但还是被感动了，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集体性的生命乐观。

    那些石窟、运河、长城、金字塔，是一种宏观的提醒，告诉人们，个体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可以通过双手创造出超越生命长度的痕迹——所有的生命痕迹都是提醒，提醒人们集体的生命历程可以向时间发起挑战。

    很庆幸能够在如此丰富的世界里拥有一段自己的生命，且不管它的过程最终是什么样子，单是眼下在身边所有人、物提醒下的体验和体验后的一种自醒，也足以成为一种俯瞰自我的快乐了。何况还有书呢，那是过去生命对当下生命全功能的提醒啊。

                                                        201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