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女人[一]

哦，天哪！

    槐树老爹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了，可是他在老槐树下讲过的故事，他发出的那些感慨，依然还在，还时不时地在尚且的脑海里蹦出来，就像当年茂密的槐树叶缝隙里露下的星光，就像不远处池塘里断断续续的蛙声，就像幽静的夏夜里偶尔落到脖颈里的一滴露珠。

    是啊，岁月很密，而心情很散。长大以后，尚且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都会想起这句话，这是槐树老爹每次讲故事的开场白，下面紧跟着的如果是“话说有这么一家人……”，下面的故事就是讲给妇女和小孩子听的，如果是“话说洪武年间，江南有个奇人……”，下面的故事就是讲给有些文化的人听的，如果是“那已经是老黄历了，不知哪朝哪代何方人士……”，下面的故事多半是讲给老人听的。

    槐树老爹每次讲故事基本上就这几种开头方式，偶尔也有特别的，那就是“露重了，女的都带孩子回家睡觉去吧”，于是就响起一阵低低的咯咯声，是女人们在笑，她们知道槐树老爹要讲女人的故事了。她们边笑边往家走，嘀嘀咕咕的：这老爹，一辈子没有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女人的事情？怕都是半夜里自己做梦瞎编出来的吧。

    岁月很密，而心情很散。

    尚且至今也想不明白，槐树老爹怎么会用这样一句文绉绉的话给故事开头呢？尽管听说他念过几年私塾，可是总结出这样的话来，还是有点深奥。岁月果真会教会人一切呢，这跟读没读过书似乎没什么关系。最近这句话却经常在尚且的脑子里闪过，像槐树老爹划火点烟一样，“嚓——”地一下亮了，然后熄灭，浓浓的夜立即把人包围、浸没，那或浓或淡的夜色会漫进人的鼻孔、耳朵眼儿里，仿佛落水一样慌张。

    尚且最近有些慌张。家里家外都很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反而让她心绪不宁。

    早上起床后，她稍作梳洗，冲还没起床的老公喊：老公啊，我遛狗去啦？她老公闷声闷气地答：去吧去吧，天天这事儿，说什么说啊。那你怎么吃饭？哎呀，怎么还是这句话，不能换种说法？你多少年不做早饭，我也没饿死。尚且心里一暖，或者说一酸——她最近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一阵快乐还是一阵伤感，就是这么模棱两可的感觉。尚且一暖或者一酸，然后抱起她的点点下楼去了。

    出了家门，尚且说：点点，献宝！小狗先对着一棵梧桐树屁股翘上天撒尿，然后直立起来，把一只小手放到尚且手里，让她搀着走。尚且低头看看胖嘟嘟的点点笨拙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你看看这一家人，就还点点需要我，那爷儿俩，有我跟没我一样！点点知道主人在夸自己呢，呜噜呜噜地嘀咕着，仿佛对主人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尚且跟点点说的话，有点春天早晨薄凉的感觉，但主要的还是自得。是，她对自己的使命完成状况非常满意，她觉得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主要任务有三个：首先是感化好一个男人，让他活得像个男人样；其次是教育好一个孩子，让他（或者她，对尚且来说就得用“她”了）成为一个有用的孩子；最后就是经管好一个家，让家里充满文明。想到这里，尚且微微一笑，她的一笑正好和今天的第一缕阳光撞了个正着，天地间顿时亮堂起来。

    路上遛狗的人很多，各种各样的小狗凑在一起亲昵或者冲撞，但没有打架的，这些小狗的品种都很高贵，不可能轻易发动战争。摘了狗绳的小狗们在一起展示各自的才华，跳高，跳舞，走猫步，把主人花在它们身上的心思向伙伴炫耀，所以小狗会玩什么花样，几乎就是主人品位的象征。主人们却很少像遛鸟的人那样在一起切磋，而是远远地看着，希望自己的小狗有不俗的表现。遛狗的大多是女人，而且是看上去生活很优裕的女人，衣着看似很随意的晨服，可是明眼人一眼就能分出档次的高低。现在是春天，要是冬天她们还要在心里比较一番谁家小狗的服装是什么档次。所以，遛狗本身也是一种展示，或者一种隐隐的较量。

    点点是一只鼠灰色的泰迪狗，据说这种毛色的泰迪狗非常罕见。它跟一只纯白的小贵宾似乎有好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每次到一起都粘乎不够，而且还时不时地做出点猥亵的动作，它快有一岁了，大概青春期到了。尚且看到点点的行为很是生气，立即系上狗绳把它拉走，丝毫不顾点点留恋的目光。一边走还要一边教训：怎么可以这样下流，要讨老婆也得经过双方家长同意啊。那么多小狗在一起，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这样教训着，她的心里会突然有种隐隐的不安。为什么呢？担心丈夫？还是牵挂女儿？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对家里的一大一小她是很放心的，她已经调教快二十年了。那是什么呢？她理不出头绪。看看时间不早了，她开始往回走。路边的两排合欢花开得正好，像一朵朵粉红色的小雾，让人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一暖或者一酸。尚且一暖或者一酸之后，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给单位的领导：哎呀主任大姐早！主任啊，我今天上午想请个假呢——我家的点点好像有点青春期了，我想去给它物色一个……她的话还没说完，对方早已同意了，说好的好的你去吧。她看看手机漂亮的屏幕，心里又是一阵暖或者酸：咦？这个理由也可以请下假啊？到底是主任通情达理，还是自己无足轻重？她有点把握不准。

    岁月很密，而心情很散。

    她又想起槐树老爹的那句话，那似乎确实是岁月教会老人家的。

                                                     2015.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