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

哦，天哪！

    是谁，在这里开辟了一小片园地，然后就走了，而且一去不回呢？那次一脚踏上田塍，就再也退不回来了。小园里种着葱、韭、蒜、青菜和开着紫色花的豆角，小园的角落里开着几朵粉蓝色的小花。我惊诧于那些生长在菜蔬上的生活——是的，生活，像紫色豆角花一样一串串地开放，像韭叶尖上的露珠一样闪闪烁烁；我惊喜于那几朵小花开出的闲适，淡淡地在生活的边缘摇曳。

    谁的生活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惊天动地、有的寂静无声。沈园对于陆游来说是个伤心之地，可是他一生都不能忘怀，他被拦腰割断的爱情写在墙上，却永远活在心里。百草园是鲁迅的园子，里面长满了他的童年，他的蟋蟀、他的何首乌、他的覆盆子……祖父的园子是萧红童年逃难之所，是她唯一觉得幸福的地方，明亮的颜色和自由的言笑只能和祖父在一起，在小园里生长、开花，其余的生活都是灰色的。

    我也看过很多园子，种菜的、种茶的、种果的、种花的，都很美，可也都太满了，不许别的植物生长，连一棵毛绒绒的狗尾草也不许长，连一棵开蓝色小花的三角菜也不许长。满了，就显出一种占领，一种心理上的霸气：这是我的地盘了，你们都远远儿去！

    有一次通过电话给一个孩子辅导作文，写的是外婆家的小园子，说外婆的小园里长满了韭菜，绿油油的，生机勃勃。我说：如果篱笆边能开一朵小花就好了，红的、粉的、黄的、蓝的都行。孩子很为难地说：没有呢，只有韭菜。我哈哈大笑，说：你不会加一朵小花吗？小儿子在边上听我们对话，笑着跟我说：这个姐姐写作文怎么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啊！我还无法给他讲物、意、境是什么，讲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只能跟他说：只有生活而没有愿望，就会让生活挤到墙角，没有光线，没有色彩，没有气味，也没有声音。

    可是我误入的小园里有一棵小花，不知是主人大意了，还是有意留在那里的，小花更不管，它只管楚楚动人地开。也许不光为着这几朵小花而放慢脚步，我时不时地经过，总忍不住向小园里张望，看韭菜，看豆角，也看小花，我喜欢所有生命茁壮生长的姿态。可是，那小园子竟渐渐荒了，主人不来，杂草便大着胆子钻出泥土，尽情地呼吸，粗放地生长，然后勃然地超越蔬菜，开花结籽了。我心里暗笑：这主人，跑到哪里野去了？

    依然会去看小园，草的生长也是生长嘛。再后来就看到野草反客为主了，那些菜蔬受气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我没有“不长庄稼就长草”的慨叹，大地本来就是所有植物的家园，况且这些野草早先就是这里的主人嘛。倒是那棵开蓝花的小草，在野草的围攻下斗志昂扬，努力伸展肢体，完全不是原来柔弱的样子，仿佛体内的野性被惹怒了。想想植物之间的关系也挺难安置的，根要向下扩展去寻找水和肥，枝要向上延伸去争取获取风和阳光，这样才能得到自己的空间，在空间的保障中得到时间的延伸。

    这一场生长的演绎，怕是只有我一个观众吧，没有掌声，只有微笑的目光。

    秋风过后，能够留下的是谁呢？我时常这样猜测，心里有数，只是不愿说出来。明年春来，小园里又该是一番什么景象？我不敢断言。但是对那棵小花很有信心，不论主人是否回来料理，它都有存在的理由和能力。小园的主人到底跑哪里去了呢？怕是人生都要荒了。这是我不该牵挂却无法忘怀的一个结。

    有时觉着自己似乎已是小园的主人了，它属于我的精神领地，让我记挂着每一棵植物的生长和未来。冬天的一场雪把小园归于洁白和宁静，我站在小园边上期待春天的画笔早点落墨，想看一看这个春天的小园和那个春天究竟会有什么不同。一只小鸟飞来，落在豆角枯秧缠绕的架子上，让人感到有点突兀。心里一惊：这样的入侵我不是一直在进行吗？那么，对于小园或者小园的主人而言，我究竟是一棵蔬菜、一朵小花，还是一棵野草？所幸我不曾把一个脚印放进小园，但目光和心情却缕缕出入——这算什么事儿呢。

    抬眼望望小花开放的那个角落，暂时还空荡荡的，季节永远是小园真正的主人。

                                                      2015.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