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儿
哦,天哪!
那场战争打得苦啊!
张熬所在的这支队伍也不知是从哪里撤过来的,傍晚经过村庄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厚厚的黄土,衣服都扯成绺了。腊月的天气,有的人连棉衣都没有,只穿一件扯得乱七八糟的秋衣。
张熬向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指指点点一阵子,拖了条破枪就往后面的一条小巷跑。那里是他的家,他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但是那条堆满碎碗碴、烂瓦片的小胡同他不可能走错。
捶了半天门,里面没人应声。张熬急了,排长只给他十分钟时间,十分钟以后他们还要继续往南撤。他抡起枪托就去砸门,嘴里大声喊:俺大俺妈,开门啊!我是小熬,小熬啊!
过了很久门才开条缝儿,不是爹也不是娘,是他媳妇秋朵。秋朵不敢认张熬了。张熬满脸胡子拉碴,头发像冬天坟头的野草,衣服上一块一块干硬的血渍,整个一个野人。秋朵刚想把门关上,张熬的一只脚已经塞进板门缝里:朵儿,是我,张熬啊!张熬的口音也变了,比在家时侉。
秋朵愣了一下,确认眼前这个人真是丈夫张熬,轰地一声把大门放开,一把把张熬抱住,又哭又喊:你还没死啊!你还知道回来啊!……张熬把秋朵肩膀扶起来,问:大跟妈呢?秋朵抽抽着说:这几天天天过大兵,见啥抢啥,饿疯了一样。大跟妈带着菱儿躲大姑家去了,我回来拿点东西,又碰到了你们这一拨。
张熬说:没有时间看大跟妈了,部队马上要南撤,我得走。
秋朵拽住他胳膊说:别走了,你们败成这样,走还有啥意思嘛!
张熬说:不走不行,开小差逮到要枪毙的。听说被人家逮到也要枪毙……
秋朵还想说什么,张熬把背上一小袋小米摘下来塞给她,说:你在家数这袋小米儿,数得一粒不差俺就该回来了!说完转身就跑。跑了没几步,又折身回来,紧紧地抱了抱秋朵,然后就走了。
秋朵对着他的背影喊:菱儿是俺们闺女,三岁了!——那个背影就一直留给了秋朵,左边的肩膀上撕破一个口子,一片分不清颜色的布在暮色里一抖一抖的。
战争终于结束了,村里到处是锣鼓、红旗还有口号声。
菱儿要去看热闹,可是秋朵不敢带她到门口,张熬是战败方,是敌人。她对菱儿说:菱儿乖,俺们不去看。菱儿跟妈在家数小米儿,数清了,大大就回来了。
清算开始了,张熬的父亲母亲被拉到街上批斗,游街。父亲说:俺儿不是自愿参加的,是被拉伕拉去的……一个人冲上来就给他一个嘴巴子。秋朵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人是大爷家的三哥。三哥还骂了一通,骂什么秋朵没敢听,她赶紧拿起那袋小米来数。张熬啊,俺大在为你挨打,俺妈在为你挨骂。张熬啊……数到多少粒了?忘了,她的心像小米一样乱糟糟的,理不清楚。
分田分地了,他们家也有,可都是撂荒多年的沙石地,满地都是峨礓子,几棵狗尾巴草和草蓈子在晚风里颤抖。大,这地咋种啊?秋朵想哭。大说:莫事,俺能弄。他先把石块捡成堆,用畚箕背到地边儿码成地堰儿,又扛来犁让张熬妈拉着犁地。秋朵把孩子用绳子拴在一棵大蒿子上,和婆婆一起拉。骨头要散架子了,她就拿过那袋小米来数。张熬啊,俺大跟俺妈做牛做马了,你知道不?……
隔壁的堂妹要出嫁了,秋朵去帮忙。堂妹夺过她手里的抹布说:嫂子,这点事儿哪里要你劳神,快去带俺侄女吧。鞭炮声哗啦啦地响,小菱儿要去看姑姑出嫁。秋朵抱着她进了屋,说:菱儿识数了,快帮妈数小米儿,数清了,菱儿就长大了。
那袋小米被数得粒粒晶亮。
饿死人的那几年,一家人都肿了。张二狗在田头拦住秋朵说:大妹子,你跟俺一起过吧,要不你一家人都活不成!总不能守着个死人把活人饿死吧。秋朵说:张熬活着呢,他给俺留下了小米儿,俺能活到他回来。回到家,秋朵把小米拎给婆婆:妈,俺大再不吃点粮食就没命了,把这袋小米儿熬了吧。婆婆说:不行不行,那是小熬留给你的,吃了就永也数不清了,他还咋回来?秋朵从里面抓了一把,对婆婆说:妈,俺也不识几个数,恁多,俺一辈子也数不清,这一把就够俺数了。
这把小米,秋朵数清了,是菱儿帮忙数清的,一共一百七十二粒。数清了,可张熬还是没回来,而且杳无音信。
秋朵数着小米把公婆葬了,又数着小米把菱儿嫁了。
秋朵的头发白了。秋朵的腰弯了。秋朵的牙掉了。秋朵的手抖了。秋朵的眼花了……秋朵老也数不准那个数,不知是小米掉了,还是磨碎了,有时数成一百七十个,有时数成一百七十五个,总是凑不成那个数。
秋朵嗤嗤地说:张熬啊,你怕是回不来了,俺咋老是数不清呢?
秋朵去世的时候一脸安详,身边放着装小米的小袋子。菱儿打开数了数,还是一百七十二粒。
20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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