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也不走

哦，天哪！

    我瞪大眼睛冷冷盯着它，不说话，也没有过多表情。小狗泰迪仰起头看着我，小脑袋左摇右晃的，目光淡定，满脸无辜。我们俩之间，是它刚刚从卫生间拖出来的卷纸，哈达一样横放着。

    最近我一直在想，动物的心智发展肯定比人要快，只是上限不够高而已。随着时间叮叮咚咚地流淌，泰迪大概有六个月了，可它的活动能力和顽皮程度，远远超过六个月大的孩子。可能是觉得对这个家已经足够熟悉，觉得这个家早已属于它，于是越来越喜欢做坏事了。

    先是发现它居住的阳台角落里放着过年时没放完的烟花，趁我们不在家，搬出来撕着玩儿，弄得满阳台都是火药，滑溜溜的擦不干净。接着开始叼鞋子、叼衣服，爬沙发、爬电视柜。据孩子妈妈说，今天还爬到我们吃饭的椅子上，坐在那里盯着餐桌，像个孩子在等待开饭。它每次干坏事，都要被我呵斥，甚至威胁它，再这样就把它送走。可是它只是当时害怕，躲到踏垫上，脸贴着地，偷偷拿眼睛瞄我，一转脸它就故态复萌，又把孩子的红领巾拖着到处跑。我气得要打它。

    孩子出来辩护：那能怪它吗？它就是一只小狗哎，叼东西是它的天性，你能要求它跟人一样吗？我怎么能不知道小狗的天性呢，可是当看到家里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就忍不住以人的标准来衡量、要求它的行为了。我对孩子说：可是不能因为它是小狗，就让我们也过狗一样的生活啊！孩子爱狗心切，但知道自己理亏，转脸批评小狗：泰迪，看把你大伯气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就要关你禁闭了。那语气柔和的，小狗理都不理他。

    前两天给它洗澡，大概有点受凉了，闹肚子，弄得满屋子难闻的气味。我快要疯了，却又没有理由责怪它，心情特别烦躁。孩子妈妈知道我最忍受不了脏和乱，跟孩子商量：要不，我们把它送人吧？孩子坚决反对，说送给谁他都不放心，还一再陈述泰迪的种种可爱之处。

    的确，泰迪许多行为让人不忍抛弃它。每次下去遛弯儿，它跑上楼以后，发现我们还没跟上来，一定要回头去找，然后颠颠地跟我们一起进门。每次下班回来，我刚准备掏钥匙开门，它就知道是我回来了，用前爪在门上挠，好像要为我开门一样。进门以后还要跑来抱住我的腿，仿佛分别已经很久了，要拥抱一下。

    它有一个致命的问题让我们一直苦恼，就是不肯吃东西，狗粮已经换了四种了，还是不肯吃，又不敢给它乱吃别的东西，怕它生病。每次吃东西，一定要我带它过去，用手抓着喂，还是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一顿食要吃很久，才吃下去一点点。这一点，孩子也没办法包庇它，心里着急，经常吓唬它：不肯吃东西，就只好把你送人了！可是泰迪根本听不见一样，扭头就走，那意思，你撵我我也不走。

    周末早上，它连续做了几件坏事，溜进厨房翻倒垃圾桶，把茶几上的书扯到地上，甚至开始偷吃餐桌上的食物……批评，呵斥，吓得它像老鼠一样到处乱窜，可是一回头，它又开始做坏事了！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因为孩子一直在边上安慰我，说了小狗许多许多可爱之处，希望我能原谅泰迪。

    它的确有太多可爱之处。一只绿色的小球，在家里玩得有模有样，追赶，扑球，双脚带球行进，然后叼着跑到人身边放下，等着你再次发球。只要有人跟它玩，那身姿绝对矫健，经常用力过猛而滑倒，像铲球一样滑行很远；或者一头撞到墙上反弹回来。它不怕痛，立即翻身而起，继续扑抢，仿佛身边有许多与它争抢的球员。我们经常笑它喜欢树立“假想敌”，自己对着虚空发狠。如果可以测试它的想象力，我想它的思维空间里一定丰富多彩。

    或许可爱正是来自那份天然？这就为难了——改变天性就是消灭可爱，那还不如买一只绒毛玩具狗；而不改变，我们该如何与它长期共处？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把它放到门外，它还以为我要带它出去玩儿呢，兴奋得一蹦三个高，可是发现我没跟出来，就不走了，过一段时间还没出去，就开始用前爪挠门，嚓嚓嚓，一刻不停。还不理它，它就发出呜呜的低嚎，仿佛被抛弃了一样难过。这种感情上的对抗，让我又一次意识到它的动机——即便你们真的撵我走，我也不会离开的。心软了，打开门，它一下冲进来，抱着每个人的腿摇晃一番，做出各种可爱的动作。——然后，继续去做它的坏事……

    私下和孩子商量，批评和呵斥都无效，改变策略，表扬它怎么样？吃东西时候夸它更好看了，安静的时候夸它真乖，奔跑的时候夸它矫健……可是毫无意义，转过脸就不是刚才的样子了，目光邪邪地瞥着你，时刻等待可以做坏事的机会。能不能继续忍受它的顽劣？我和孩子妈妈都动摇了，经常讨论应该如何处置它。可是孩子态度特别坚决，一定要养下去，别的小狗还不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努力做一些照顾小狗的事情，喂食、打扫卫生、阻止过分的行为，还学会了表扬我们，有耐心啦，会包容啊，说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再责怪泰迪了。

    我也想过真的把泰迪送走以后的情景。谁有足够的耐心伺候它吃东西？谁有足够的宽容忍受它的顽皮？谁有足够的精力随时为它保持清洁？……我甚至想到它再次被撵出来、无家可归的凄惶。如果有一天在路边看到泰迪变成一只流浪狗，那该是什么心情？那时泰迪又会以什么态度、什么眼神看我们？人最怕向后看，人最可怕的是不向后看。

    小狗抱着撵也不走的态度，孩子抱着怎么着也不许撵的决心，我们只好在喜爱和烦躁中纠结。这样的纠结，很有点父母面对顽劣孩子的感觉。

                                                  2014.9.2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