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逻辑
哦,天哪!
那棵老梧桐今年肯定是最先落叶子的,这不是眼下才知道的,春天叶子刚长出来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所以,从逻辑上来说,这是一个必然事件。在所有的树木中,哪一片叶子最先落,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整棵树落叶不是偶然的。
这不是人的逻辑。人的逻辑是,树叶落的时候是像人的头发掉落时一样没有疼痛,还是像人的伤疤剥落时一样既疼痛难忍又充满新生的期待。这是草木的逻辑。草木逻辑是春天发芽,秋天凋零,望秋先陨或者经冬不凋。这些本来不关人的痛痒,认为树木也会惜春伤秋是人的痛痒,与草木无关。
秋已经深了,路边的木槿花才刚刚开放,像菊一样的叶子,淡紫色的花。这些木槿开得的确有些迟了,好多木槿在春夏之际已经开花了,一茬一茬的。木槿原本不是秋花。但是我们知道这些木槿今年开花一定会很迟,因为春天剪枝的时候它们被剪得光秃秃的,等它们发芽、长出能承载花朵的枝条、再酝酿出花朵,时间就已经很迟了,不论是根据草木的逻辑还是根据人的逻辑都能推算出这个结果。当时我问过负责修剪的师傅,怎么剪得这么重?师傅笑笑说:不懂了吧?枝稀的树木果子大。哦。我承认我经常不懂草木的逻辑。不过当时我还有个疑问,没说出口,怕师傅又笑我无知——木槿也有结果子的使命吗?人的逻辑和草木的逻辑在这里错位。
一哥们儿问我:你喜欢历史吗?我说喜欢,特别是宋代,因为中国文学上好多事情都发生在那里。我说“那里”而不是“那时”,那里是时空并存的,而那时只有时间一个维度,没有时空维度共存,就没有生活。他感慨:读史使人明智。这好像是是英国哲学家佛朗西斯培根的话,“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透,数学使人精细,物理使人深沉,伦理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我不能不承认。但是历史的逻辑和文学的逻辑并不完全相同。历史的逻辑往往与政治相关,而文学更靠近生活,历史是回望,而文学是观照——它们的相同点在于将来,都有预见性。
人的逻辑常常是历史的,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而草木的逻辑是文学的,昨天的、今天的或者明天的。所以,人们常常喜欢到草木那里去搬救兵,寻找人生的定位,传递人生的况味,所谓“草色遥看近却无”、“天下何处无芳草”,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枯藤老树昏鸦”……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草木活在当下,活在上天指定的位置,一切都是确定的,因而容易把握和欣赏;而人生则是动荡的,人的表现也捉摸不定,美与丑无法确切指认。
我们应该像屈原一样活着、像岳飞一样活着,还是苏轼?当人在历史坐标中找不到可以比对的人格模型,草木便成了人生目标的隐喻,松、兰、梅、菊、莲,柳、蒲、桃、李、竹都被纳入人的逻辑,像人一样活出了历史的深度和烟火以外的味道。特别是松啊、桃啊、莲啊、马齿苋啊还跟神话或者信仰融为一体,成为具备神性的草木。哪吒由神仙用莲藕还魂,七仙女请老槐树做媒,灵芝被白蛇盗来救丈夫,最厉害的绛株仙草化身为黛玉……人的世界与草木的世界终于在文学中无法分清界限,一起构成虚虚实实的美的世界。
每一株草木都可以是美的,不仅仅是因为它们会开花结果,更因为它们自成一体,又在人的世界里出入随心,达到一种隔与不隔的圆融。
201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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