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水今昔

哦，天哪！

    目水，就是眼泪。我不知道南方人为什么把泪看作水，水很单纯，而泪很复杂，水可以滋润心田，而泪用来冲洗灵魂。

    孩提时的目水是清澈的泪珠。宛如叶子上的露珠来自空气中水分的凝聚，孩子的泪水就是情绪的宣泄，只要不高兴，经常不需要人招惹，骨碌一下就是一串子，骨碌一下又是一串子。眼泪流得腻烦了，可以立即收住，经常是脸上还水流成河，眼睛已经笑弯了，嘴巴开始说话或者吃东西了。有人说孩子的脸是六月的天，我觉得还是不太一样。目水的清澈源于心灵的单纯。生活还没有把很多东西塞进小小的心灵，因而也不会产生太多联想，联想少，纠结就少，只为眼前事而泪眼婆娑，也只为眼前事而破涕为笑。孩子爱哭的时候是很讨人嫌的，可是到一定年龄再回头看看孩子的泪珠那样丰富，那样随意抛洒，实在是一种奢侈或者浪费。是谁说来着，孩子的睡眠是最香甜的，因为没有什么事让他睡不着。可不是嘛！

    青少年时的目水是酸涩的泪滴。欲望在年龄里长大，在人的岁月里沉淀，人的心绪就有些复杂了。青葱年华就像一朵惹人眼目的鲜花，虽有好颜色，却不够坚韧。希望花开就有果实，却又不得不忍受阳光风雨不足的青涩。太多的想法无法与现实吻合，就像繁盛的花朵最终必须落英满地，那些花，有物质的希冀，也有精神的渴求。已经学会忍了，但还不够通透，忍得有些委屈，有些不甘。那些忍不住的心事，便化作滚烫的泪滴，在月光下、在池塘边、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悄悄滑落。再也不会像儿时无端流泪了，不过年轻的泪水极容易被招惹，一朵小花、两只小虫、明媚的阳光、洁白的云朵、淡淡的音乐、朦胧的背影……没有什么事物不会触动善感的心弦，轻轻地震颤一下，然后开始共鸣，最后成为汹涌的情绪。而这情绪的释放又是那样小心翼翼，一个人悄悄品尝自己莫名其妙的年代。

    中年人的目水就是复杂的泪花了。多少往事盘桓在心头，可在经历了无数风雨之后，颇有点欲说还休的感慨。“顶梁柱”三个字镶嵌不成一顶光彩照人的冠冕，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责任。撑住，是中年人的信念；熬着，是中年人的生活态度。不论你在做着什么，如果说这个时期没经历过咬紧牙关的磨砺，那就是漫漶的、不真实的。腮上隆起的肌群有些骨感，汗珠在上面颤颤地闪光；紧闭的双唇条条皱纹像一道道针线，封锁住生活的咸腥。能对谁说呢？老的已老，小的还小，中年人只能把一切都咽下去。真是多事之秋啊！好在风风雨雨让人越来越沉着，而沉着就是智慧，就是力量。一天的奔波过后，看到家里老人尚安，孩子渐渐脱去稚气，自己竟然被自己感动了，泪水沿着菊花一样的鱼尾纹散开，心里涌动着对这个世界的爱与恨，脸上洋溢着欣慰和微笑。过往的都是烟云，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样劝慰自己；可当曙光窥视窗玻，梦里的烟云尚未散尽，又一骨碌爬起来，继续为那些烟云而云来雾去。

    老人的目水已是黏腻的泪痕了。有人说，老人想哭的时候找不到眼泪，可是想笑的时候却泪水涟涟。看到关于老人哭泣最传神的描写是，“只把眼睛用力地闭一闭，周身体验一种哭的况味”，说真的，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泪流满面，那时我还年轻，还有充足的泪水，可是，怎么就一下理解了老人的哭泣呢？有人说老人的泪腺已经开始退化，所以没有多少泪水可以流出。也许是吧，科学总是这样让人倒胃口地解释着一切。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老人的泪腺已经被太多的风沙淤塞，一生中的悲欢离合，哪一样不要用擦不干的泪水冲走？而那些冲不掉的记忆，就成了老人总也擦不干净的泪痕，厚重，混浊，百味莫辨。爷爷，你哭啦？小孙子用稚嫩的声音问。没有，有个东西迷了眼睛。苍老的声音给孩子的感觉始终有些悲凉，无法分辨什么时候是伤感、什么时候是喜悦——悲和喜，对老人来说都是一样的生理感受：想流泪，却流不出。于是老人的眼睛就永远潮湿着。

    有人说人生像一杯茶，有人说人生像一碗酒，有人说人生像一首歌。真实的人生当如一场流泪，流泪的理由无时不在，暗洒闲抛，喜极而泣，黯然神伤，悲从中来……还有人说有声有泪谓之哭，有声无泪谓之嚎，有泪无声谓之泣，流泪的花样也繁多。从古至今，谁能把泪的味道说得清楚呢？南方人真是聪明，索性把泪看作眼睛里的水，“目水”，水而已，说的时候轻松多了。

                                                         2013.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