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故事里

哦，天哪！

    曾经跟我的学生们讲，即使一个人外出，身边没带任何书和其它消遣的东西，我也不会觉得无聊，因为我可以静静地在心里给自己编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来填充多出来的时光。说这番话的目的是让学生好好学写作，告诉他们写作不仅仅是为了考试得点分，跟生活的关系密切着呢。我那些弟子们跨进大学校门以后还有多少人在给自己编故事已不得而知，而我还一直呆在故事里。

    这似乎跟职业甚至专业没有关系，而是习惯或者性格所致。好比一个抽惯了烟的人，虽然知道抽烟对自己并无好处，却不肯戒掉一样。回过头来翻翻自己编织的那些故事，除了打发点时间，有什么意义呢？一位喜欢填词的同事说：在码字的情境里，可以享受其它生活方式没有的陶醉——喜悦，还有苦恼。看看，是不是和抽烟上瘾一样？严歌苓笔下的陆焉识在茫茫草漠服刑时，曾在自己心里写书，竟然将最落寞、最残酷、最无望的日子过了下来。故事是能给人营养的，让人身处荒漠而心里滋生着绿色。

    书写是一种历时表达，大多是对过去的追忆。我说的故事基本就是指过去的事，而不是精心编织的故事，我不具备很好的想象力。面对纷乱如麻的过去，我常常欣喜若狂——啊，多么丰厚的一堆呀，又够我梳理好久了。

    梳理过去的时光，有时像整理久置的书架。偶尔发现一本当时淡漠了的书，便乐滋滋地拿来读，读出观念和行为在岁月里渐渐泛黄的味道；或者从书里抖落一张纸片，那些凌乱的字和线条是什么意思呢？无法回复当时的情景，那张纸片和它承载的符号、那段经历便成了自己的一个谜。不断淡去的过往已经非常令人着迷，流淌着的岁月又把正在发生的事变成了新的过去，层层堆积。

    有时也像翻看一本旧相册。那些背景、那些人、那个笑容背后的心境已然不在，而那瞬间的神情却一直保持在那里，仿佛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笑什么呢？回忆不起来了。——那是一个看见什么都可以笑、可以随便在哪儿笑、可以旁若无人大笑的年龄，不需要什么的理由。人生真是有意思，当时人想留存的记忆挑选的都是笑脸，而时光同意留下的却大多是伤感。更有意思的是，当时很伤感的记忆，却在时间里发酵成了酒或醋，但绝对不是酱油。偶尔抬起头，窗外满地月光，还想像当年那样笑一下，却只牵动满脸的沟壑，地震一样隆隆作响，那些岁月留下的足迹用什么都无法填平。沧桑了。

    老人似乎总是记不住现实而忘不掉过去，是不是他们已经太久沉浸于故事而忽略了眼前的事？或者老人害怕眼前的事再引起故事里的情感的波澜，只能让它们如秋风过耳？秋风过，当岁月不能走进人的心里，便会在人的外表上恶作剧。这些恶作剧像年年扫不净的尘埃，终于把一个人的一生埋葬。我不担心对老人的这番理解对于我的推理意义，都是早晚的事儿。

    现实对我而言也基本不具备现实意义，必待它成为过去，才值得我来咀嚼。那么未来呢？我认为它也不具备未来意义，对未来的一切期待必待它成为现实才可能把握，而我更慢一拍，要等它成为过去，否则便觉靠不住……所以，不论把自己放在现在还是未来里，都只能从它们变成过去状态的角度来端详。

    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像一件披在身上的破棉袄陪伴着人过冬。我愿意一直呆在这些故事里。

                                                    2015.1.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