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方向

哦，天哪！

    一进长春，我便丢失了方向。

    夕阳从粉红色的云团后面射下来，把我的背影长长地描绘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描绘在曲茉菜、柳蒿芽和那些熟悉却忘了名字的野草野花上，我知道太阳应该在我的西北角，可是直觉告诉我，我的方向正好拧了一百八十度。几天里，我一直通过各种方式调整，没有用，心里明白可是感觉不对。接站的老师讲解：长春的方向很正，南北向的叫某某大街，东西向的叫某某大路。可是我还是调整不过来。伪满洲皇宫成了坐南朝北也就算了，它本来就是怪胎，是人格不健全的产物；各种商场方向模糊也能接受，经济往哪儿都行，不是说“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嘛；而百姓人家、火车站、省委省政府方向也是拧着的，就觉得特别别扭——人家生活在那个方向里，我却生活在相反的方向里，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今天中午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阵雨，傍晚云散天晴，东北角的天空挂出一弯晶亮的月牙儿，让人不由生出纷乱的情绪，多少次仰望月牙儿的场景在纷闹的市声里缓缓流淌——东北老家边的桥头上、运河北岸的梧桐树下、黄海侧畔的礁石上、南国鼓浪屿的棕椰下……看月亮的足迹把我的生活走成了环海的巨大弧线。但是我知道我错了，新长出来的月牙儿应该在天的西南方向，我永远只能在月牙儿的东北角。

    不过那天在吉林市看到松花江，方向似乎是正确的，清澈的江水从南向北缓缓地流淌，无数个漩涡在江水中翻滚。岸边有不少人站在那里，手里拿一个小网子抄鱼，这在南方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在东北历来就有“棒打狍子瓢舀鱼”的说法，可见这里物产之富庶，日本当年垂涎东三省也就不足为奇了。松花江的支流从我家边不足百米的地方流过，我们叫它蚂蚁河。夏天人们掀开河床里的鹅卵石，鲜活的喇咕（不知道怎么写这俩字儿，只好记音了；那是一种很像南方小龙虾的水生动物）倒着游水逃跑，我们用手抓或者用铁笊篱舀，一会儿就抓一盆，大人用网拉，一麻袋一麻袋往家装；冬天，河水冰封，那里就是我们天然的溜冰场——那是一条热闹的大河。大河的方向是不确定的，九曲十八弯的。有一次傍晚和妈妈从桥头走过，正好有一枚月牙儿长出来，妈妈说：记好了，月牙儿下面就是我们老家。妈妈说的老家是指关内，她曾像我身在南方思念黑土地一样站在黑土地上思念她南方的家乡，或许那时她竟以为自己不可能回到她的老家了吧。

    培训结束了，我的同事们都飞回了关内，我们一家留下来，我想陪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多走走。打车往火车站的时候，和司机大哥聊了一会儿。他问我：您在北京工作？我说不是，我的老家在黑龙江。他说：您说话怎么没有一点东北味儿呢？这让我觉得挺委屈，来到这里以后对这里的方音我感到十分亲切，自己也已经尽力恢复小时候的口音了，怎么还是被他一下就听出我的外乡口音呢？生活是可以改变人的，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昨天下午去世界雕塑公园，看到成团的白云在瓦蓝的天空缓缓浮动，我仿佛就坐在蚂蚁河边的草地上看天。——人在两个时空里穿梭是很容易疲乏的，回来的车上睡着了，到了终点站，同座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拍拍我的胳膊叫我：叔叔，下车了。让我在懵懵懂懂中感受到家乡的温暖，看来东北人的热心肠啥时都不会变，要是在南方肯定没人管你，毕竟对于小姑娘来说我是陌生人甚至是外地人哪。

    昨天，大街上、超市里到处在渲染“头伏”的气息，这在南方也是不曾经历过的，孩子和他妈妈感到特别新奇。“头伏饺子”，我们决定感受一下这里特别的生活气息，跨街溜巷地找到一家饺子馆吃东北饺子。吃得正高兴呢，背后几个年轻人大叫服务员儿，说是饮料里喝出了虫子，服务员给他们换了还不行，非得让经理出来，还打电话问朋友有没有认识工商局的。我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一瓶饮料嘛，至于嘛，大家都是老乡。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错了，对他们而言就是平常的生活，没有什么老乡不老乡的，想起老乡这码子事儿是必须身在异乡。——所有的情感，都必须在失去以后才能显现出来，是这样吗？重感情的人，大概经常在心里模拟失去这份情感后的悲凉吧，所以在没失去之前已经经历了失去。

    我不大喜欢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这次远行大概是我心理上最稳定的一次了，因为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熟悉的乡音、熟悉的人情，虽然方向一直反着，也不会感到手足无措。但是在长春火车站附近过马路却让我感到无比苦恼。这里很多地方在修路、建地铁，大车小车经常堵得乌央乌央的；仅仅是堵车还好，那些车见缝儿就钻，让人感到一片混乱。火车站附近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过马路的人在车流中间穿插。我站在路边等待过路的机会，看看等到明年可能也没有合理的时机，只好眼睛一闭，也随着我的老乡们一起走进车流，过来以后一身冷汗。但是毕竟过来了，那些被我挡了路的小车、的士、公交车驾驶员没有一个对我表示不满和厌恶，说真的，对这样的宽容，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表示感激还是表示惊愕——堂堂的省城，堂堂的北国重镇啊，文明历史如此悠久，怎么还能忍受粗放和无秩序！

    这样想着，发现自己又混乱了——这里还不是我的老家呢，我竟然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你干哈玩意儿呢！我在心里不是很诚恳地批评自己。

                                                               2013.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