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油灯

哦，天哪！

    小心地用手笼着一盏破旧的油灯，一豆弱光刚刚能够照亮眼睛，脚下的黑暗在摇晃。母亲在寒冷的夜晚，就这样从灶屋慢慢走向堂屋，后面跟着我和四个哥哥，我拉着母亲的后衣襟，哥哥们在我的后面数着天上星星的名字。星星的光在冬夜里，显得很锋利。

    我问：妈，那个三女婿为什么老是哄骗他老丈人呢？那是妈妈刚刚讲过的故事。妈妈的故事很多很多，开头都是“从前啊，有一家人”；中间都是三个女婿的事儿，有的是祝寿的，有的是吃饭少给一支筷子的，有的是作诗的，有的是上山打柴的，有的是到玉米地里抓贼的，有的是交换衣服穿的，有的是买驴的……；结尾呢差不多都是老大老二有钱有才却吃了亏，又穷又不识字的老三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讨了便宜。我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三个女婿”的故事，常常觉得那么多故事都是发生在一家人身上。

    妈妈说：那个老丈人活该呀，谁让他偏心有钱的女婿！做老人的对所有孩子都应该一样的。可我还是觉得那个三女婿不好，孩子哪能想着法子哄骗老人呢！哥哥们笑我：长大了你也去给人家当三女婿吧，看你哄不哄你老丈人。我说：我不要老丈人，我就要妈！妈妈似乎在笑，声音颤颤的，手里那点萤火也随之颤动一下。她说：从小嫡嫡亲，长大淡淡亲啊……那时不懂什么意思，现在懂了。妈妈知道孩子小时候和娘亲，可是长大以后那份情感就渐渐淡了。——知道孩子长大就要离开，还是要百般疼爱，除了母亲和父亲，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不知为什么，记忆中从来都是冬季的夜晚，母亲端着那盏豁了口的青花瓷油灯领着我们从灶屋走向堂屋。为什么夏天不需要端灯呢？也许这样的记忆只需要一次便成永恒了吧。带着故事留下的疑问，母亲小心地用手笼着豆粒大的灯火，我们便不害怕黑暗和寒冷，颇有兴致地走过那么一小段路，然后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后来用上了电灯，母亲的那盏破旧的油灯不知落脚去了哪里，想是在角落里寂寞了一段时间，终于被尘埃掩埋了。没有了那一粒灯火，我们并不曾失落过，因为母亲在，所以生活里总是亮堂堂的。等到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去世了，才知道生活中有些地方不论什么灯光都无法照亮。

    伊能静在怀念父亲的文章《坚强》里说：“我害怕承认你离去，就等于承认此生渴求将永远消失。我欠缺的我此生无法拥有，那会成为无父的孩子的事实，让我毫无面对的勇气。”这样的心境，不是亲历痛失父母的人是写不出来，也无法体会的。——父母，一生只能拥有一次，失去了，生命就多了一大片黑暗……

    所幸还有母亲端着的那盏破旧的油灯在我的记忆里摇曳，并且我相信，那盏简陋的油灯是父亲在母亲的催促下或者端详下亲手做的，它可以在我陷入黑暗与寒冷的时候给我一些勇气和温暖，而且永不熄灭。只不知道灯上的豁口是谁打破的，我的父亲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破旧的东西的，估计是我的哥哥们或者姐干的，所以母亲舍不得扔掉。——对于母亲来说，孩子的过错也是可爱的，要小心地保存到记忆里，偶尔拿出来和大家一起欣赏，或者独自咂摸。

    莫非，母亲也以孩子为她的灯么？即便如豆，即便不省油，即便跑到遥远的地方，也让她有了面对衰老甚至死亡的勇气。一定是的。

                                                             2013.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