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
哦,天哪!
那年和一帮几乎没有看过雪的南方朋友去九寨沟玩儿,在黄龙远远看到雪山,大家不由惊呼:呀,雪山!等到看得再仔细些,又是一阵惊叹:哇,雪线呐!时值盛夏,看到雪的确不易,而那雪在苍翠的青山顶上,像草原牧女头上一袭洁白的纱巾,怎么能不让人称奇!
让我惊叹的不是雪,我曾生活在北方的茫茫雪原,而是雪盖与青山的交界处,我总觉得那是一个生命与非生命的交接点,或者说是世俗生活与神性的分割线。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好笑——是不是没有生命的境域就达到了神的境界?况且,即便是白雪覆盖的地方,就真的没有生命吗?
在东北的雪原之上固然生活着纷繁的生命,尽管被寒冷压缩到极限,人、鸟兽、植物都以各种方式适应着寒冷,并以适应为策略对抗着寒冷。就是厚厚的雪被之下依然是生命的领地:洞穴里的老鼠、松鼠还活跃着,不时从雪被的某个缝隙里溜出来,串串门儿或者散散心,那细小的爪痕是它们写在广袤雪原上的生命诗行;闭门不出的蛇与昆虫,以沉默来守候自己的生命——让生命处于死亡状态才能更好地对抗死亡;还有众多的植物们,它们把根扎在坚硬的冻土里,把种子存放在毫无生命可能的冻土里,那份生存的执着比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更坚硬。有时很惊诧,不是说生命离不开阳光、水和空气吗?雪是洁白的,可是雪被之下却是一个黑暗的世界,雪以其洁白制造了深层的黑暗,雪以自己的洁白维护了自己的冰冷,那些迫切需要阳光和水的生命就蛰伏在厚厚的雪被下,用谁也不知道的方式维系着生命,等待着遥远的春天。
我知道,植物体内的水分也会结冰的,那些在春夏季节里柔软的柳条在冬天却变得很脆。这很像人的性格,冷漠的人看上去很坚强,其实经不起曲折。抚摸着春风里长满毛毛狗儿的柳丝,感受它们绕指不断的柔软,心里总是忍不住要问:你是从哪一刻把自己融化的呢?柳丝自然是无语的,但是我似乎能听到流淌在翠绿或亮红的树皮下嘁嘁嚓嚓的声音,那是对雪线那边的回忆还是对雪线这边的欢喜?你知道吗,经了冬的柳条是甜的。过了春天,风吹日晒,柳条把生命历程一点积淀成苦,必须再经过寒冬才能回到带着青涩的甜香。神性在我的心中渐渐由缥缈变得具象了——玉帝和王母虽然一直生活在天上,可是我以为他们不具备神性,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人间的酸甜苦辣,他们有的只是权势;倒是七仙女们那样出入于神与凡之间的神仙更有神的味道。在佛界,人们似乎更喜欢菩萨,他们是沟通人与佛的中介,既守得住佛的清净,又看得进人间的烟火,因此才有了传道的信念和普渡的情怀。——介于神与人之间的,也是雪线。
中国历来有“为富不仁”之说,且不管这是妒富还是说了句实话,总之富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穷人的艰辛的,那么穷人就能理解富人的苦恼吗?有人说世界的财富在两极分化,中产阶层正在消失,这是社会变得越来越不幸福的根源,是很可怕的现象。这的确很可怕,任何事物失去了中间状态都将崩裂——磁铁的两极可以存在于一体,而电的两极相碰就要迸发火花。前些天,有一位校长了解到自己的学校还有孩子吃不上午饭,组织了一次贫困家庭走访活动,听说在一户人家看得他泪流满面。他在穷人与富人之间穿梭着,感受着世间的冷暖,内心的爱就在这冷暖交替中激荡,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感受,是把自己置身于穷困中的体验,那泪水里闪耀着高于生活的光泽。
雪山的雪线之上依然有生命,雪原的雪线之下依然有生命,高雅与卑微之间生活着芸芸人生。我们就是芸芸众生。我们感慨于生命之顽强,也感动于生命形式的灵活与多样,所以我们相信不论什么样的寒冷也能容得下能适应这样寒冷的生命。我们喜欢白雪覆盖的山顶上盛开的雪莲,更喜欢白雪消融以后绽放在原野上的嫩黄的蒲公英。我们以我们慈爱的目光和善良的愿望行走在雪线上下,行走在贫穷与富有之间、觉醒与蒙昧之间、进步与落后之间……甚至生与死之间,寻找着让自己心安时空,让人类感受到尊严的神性与感受到希望的人性。
201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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