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路面
哦,天哪!
这件事儿一直在心里,但是从来没想过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它实在算不上一件事儿,而是……一种心绪,一种潮湿、粘稠而又斑驳的心绪。
冬天,几天前下的一场雪正在融化,渍出的雪水并不多,却把路面弄得很潮,走上去脏兮兮的样子。长途汽车站的广场上来来往往很多人,把潮湿的地面踩踏得得很凌乱,低一些地方有一层薄薄的黑黑的泥浆。而人行道边上低矮的女贞和柏树丛上的雪还没有花完,洁白的雪和黑色的路面的关系有些说不清,是对比也是因果。天已经晴好了,但傍晚的风还是挺锋利的。我从哪里来已经记不确切了,只记得走下汽车清冽的空气让昏昏沉沉的大脑一下清醒了,城市建筑在晴光中显得棱角分明。可是脚下却让人感到很不清爽,只好踮起脚尖走。车站的北面是个小商品市场,里面出售各种各样的小商品,鞋袜、衣服、钮扣、玩具、塑料袋、打火机……凡是生活中需要的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都有卖。我最喜欢转的是电子表柜台,五块钱一只电子表,各种形状都有。常常转到街灯渐次亮起还不肯离开,却也未必要买,五块钱对当时的我来说还不是个小数字,一个穷学生能有多少钱呢?——对,当时我还在读书呢,上大学了,经常穿一件很长的军大衣。或许自己认为身份还可以吧,与人家谈价喜欢说一些专业术语。如果今天遇到这样的人,肯定会觉得很青涩,甚至会称他为孩子。小市场的门外摆着两溜儿食摊儿,卖油炸的萝卜丝饼、葱丝面饼什么的,那时候胃口好,很想吃,可是舍不得,父亲生前给母亲留下的钱还有多少,母亲从来不说,她说:安心念你的书,别的事情不关你事。不过街头弥漫的香味儿裹挟着对母亲的思念,永远不会忘记。
初春吧,街上流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的歌曲,田野里小麦已经起身了,空气中隐隐约约地升腾着温暖的气息。或许就是受到这种气息的鼓动,特别喜欢到野外去走走。经冬的土松软而潮湿,像饱受苦难后变得特别宽容的心。走在这样的土地上,年轻的思绪会变得特别复杂而敏感,莫名其妙的喜悦和伤感常常在有无之间变幻着。远处的公路上是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大多骑着自行车,小小的黑色剪影在朦胧的杨树枝条间穿行。自己也很想到远方去,可是去哪里又并不清楚,总觉得该走了。脑子里就想象一些花花绿绿的世界,仿佛自己真的已经置身其中,一种孤独与彷徨紧紧地抓住自己,这时很思念母亲,脚下不知不觉转变了方向。快到家时,看见母亲正站在院子外向我这个方向眺望。赶紧加快脚步迎上去,拉住母亲的手说:天还这么冷,你怎么站在风口里?母亲笑眯眯地说:你出去这样长时间,我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怕你忘了回来吃中饭,出来找,看你一个人在河道上蹓跶……那时我也在读书,读高中,心里一直很犹豫,不知是考走好呢还是回家陪母亲——母亲已经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母亲一边和我往家走一边说:你走吧,男子汉还能守着妈妈过一辈子?那没出息!我知道母亲是怕我离开的,因为我是她最小的孩子,从来没远离过。回望田野,在朗朗的阳光下宽广无边,偶尔有些残雪在背阴处。后来很怕唱“残雪消融,溪流淙淙”那首歌,它让我想起母亲潮湿的目光,那种不舍与坚决。
年龄总是与风霜雨雪纠缠在一起的,后来的日子里有时走得干爽,有时很潮湿,甚至很泥泞。而每每走在融雪的路上,这两个画面就会反复叠现。母亲已经在一个冬季去世了,那年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多少天也化不完,每天中午到傍晚都听见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雪水声。很小的时候在东北,我喜欢看春天雪水结成的冰琉子,拿着木棍去敲打,两只脚在泥水里叭叽叭叽走,母亲就会推开门喊:一会儿鞋子湿了,不要冻得学鬼叫!我不怕,母亲从来不会真的生气,而鞋子湿了她也会设法帮我弄干。现在走在潮湿的路面上就很小心了,怕把鞋子弄湿,也怕冷了。自己走得在意,还要不时地提醒孩子:路上有水,当心点儿走,别把鞋子弄湿了!
2012.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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