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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天哪!
在晚辈的婚礼上,见到多年不见的二姨。二姨已经是八十老人了,如果不是见到,记忆里似乎还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很能干,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说话铿锵有力。“姨娘怀里闻娘香”,二姨现在说话颤巍巍的声音、看我的眼神、脸上的皱纹都像极了晚年的妈妈。我把没见过奶奶的小儿子叫过来,告诉他:好好看看姨奶奶,就跟见到奶奶一样。二姨拉住我的手问东问西,然后说:要不是为了看看你,我今天就不来了。临了再三叮嘱:不要再买东西给我,什么都不缺,有时间到家里给我看看就好。我很惭愧,每次回老家都是来去匆匆,二姨家又搬到镇上我一时找不到的地方,只好把买的小礼物交给哥哥他们转交。我知道二姨家生活过得很好,之所以要带一点东西过去,只是想让她老人家知道我在,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我想着她呢。
记得读张晓枫的散文《我在》时,曾为她那真挚的感悟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说:“‘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和人相处,我不是一个很热烈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刻意追求一种冷静。很好的朋友或者同学,也只是偶尔发一个短信,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告诉对方“我在”;有时甚至短信也不发,隐身上到QQ上,看一看那颗亮着的头像,心里说:好的,你在。
偶尔回一趟老家,有时听说谁谁谁不在了,有的是年长者,有的还很年轻,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黯然。因为空间隔阻了消息,所有去世的人都让我感到很突然——怎么会?他还很年轻啊!低下头细细一想,哦,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只是我的记忆停在了某个年月里罢了。停在哪一个年月里了呢?这很不好说,但细细搜索就有了端倪——对于老家的一切记忆,全部停止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冬季了,母亲去世以后,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去了,似乎也只是了却一下根的需要,没有什么让我特别关注和需要记住的事。你看,连二姨都被我丢在了那个时间里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婚礼上见到很多以前朝夕相处的人,都要仔细辨认,清除眼前这个人脸上的风霜,才能和以前的那个很年轻的人对上号,才敢确认这个是本家哥、那个是本家嫂子。小时候的玩伴很自信,说:我的名字你不会叫不上来了吧?我使劲拍着脑门儿,只有小名儿很顺利地来到嘴边,只好干笑:你的大名儿我一下子还真叫不出来了。对方也笑。那时我们都是叫着小名儿、外号长大的,大名儿只在学校里用。——可是现在,我们都已经到了不能再叫小名儿、外号的年龄,孩子们都在边上呢。
想起一些战争片里的镜头:一场惨烈的战斗过后,活着的一个人在阵地上带着哭腔大喊:还有活着的吗?还有活着的吗?如果有个人在死人堆里蠕动一下,这个人就会立即爬过去把只剩一口气的战友紧紧抱在怀里——满身都是血啊,但是还活着,还在。平凡的生活虽然不是战争,可是哪一阵风、哪一场雨对人来说不是一颗剥夺生命的子弹?老年人到一起总爱打听谁谁谁还在不在,那是一种牵挂。张晓枫说:“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是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提?”我在,你不在了,就是一种失落,就是生者完整的生命被岁月敲掉一个豁口。岁月很坚硬,生命很清脆。
有时朋友会吆喝一起出去吃饭,我总会感到很为难,因为一天或者半天过去了,很想和孩子呆在一起,倒不是要和他一起做什么,只是想让他感觉到爸爸在他身边。有一天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天地,那时想和他在一起就不是推辞一餐饭那么简单了,甚至都不是我和他能够决定的了。可是,在人的生活中友谊并不比亲情次要,孩子这边我在,朋友那边我就要缺席,我就不在……这样的矛盾经常让我觉得感情实在是个很粘乎的东西,它总是以彼此都在为前提的。
母亲不在了,是我生命里最大的一个豁口,以至于对老家的记忆流失殆尽。尽管老家在,我也在,彼此却无法回到同一个时空里——我们隔着长长的时间隧道彼此张望,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彼此被岁月雕琢的容颜。这样的心怯,又岂止是我和故乡之间、我和故人之间存在呢!
2012.10.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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