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旧街

哦，天哪！

    突然想起年轻时常常走过的那条街。一条很破旧的街，当然，现在已经很繁华了。街是熟悉到多出一块石子都能发现，可是，我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称呼它的过去——老街往往是指历史悠久、文化荟萃的闹市，旧街主要是说它现状的破旧，似乎都不妥当。无奈之际，还是叫它旧街吧，因为它和文化实在沾不上什么边，另外还有旧相识的意思。

    这样说那条街，不要以为就和它没有感情，恰恰相反，对它的感情应当属于贫贱之交。

    那时的街道，就是一条沥青铺成的车道，而且路面已经严重损坏，到处坑坑洼洼，白天骑车子颠簸得屁股痛，晚上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像盲人在走路；如果遇到阴雨天，到处都是水坑，汽车经过泥浆四溅。路边没有多少人家，几家厂子也显出大厦将倾的颓败。在一头路口有一家卖大饼的；在路的另一头，夏天常常摆着一个西瓜摊儿，秋冬季节只有一个老人在那里修鞋子。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这条街的两端，就是非常热闹的街市，单单留下这样一段萧条，仿佛城市里的盲肠。后来想起这段盲肠时，似乎有些新的感悟，是不是每条街道繁华的现实下面都掩藏着一段尴尬的历史？

    搬走以后，很少再经过那里。偶尔有一次经过，发现它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当初拇指粗细的梧桐树，如今从路的两边搭起来，形成一条绿色的长廊；当初卖大饼的地方成了一个小型农贸市场，几家厂子早已拆除，变成了一片生活小区；白天人来人往，晚上灯火辉煌。看到这样的情景，一时还真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繁华了，生活方便了，让人感受到人气之盛，然而当初它的窘迫又何尝不让人牵挂？天天走过的人，几乎都面熟，有的甚至还打打招呼；春天路边的小黄花、夏天不远处池塘里的蛙鸣、秋天从田野飞来的蚂蚱、冬天无遮无挡的寒风……当初以为凋敝落后的东西，其实是很让人留恋的，虽然街道自己未必愿意。

    看古装戏里的穷书生，发达之前的穷酸让人无限同情，希望他能凭自己的本事一展宏图；可是等他出发进京赶考就有些让人担心了，怕他把原来的本色忘记得干干净净，过着奢华的生活，干着自己曾经痛恨的勾当。于是观众开始喜欢穷困时的那个读书人，开始讨厌眼前飞扬跋扈的官僚。看眼前的街，心情也是这样复杂。有人把这种心态说成仇富，其实不尽然，只不过是渴望一种心态或者人格上的平等而已，既然人家不肯再与你平等，那就远远躲开好了。

    可是一条你曾经熟悉的旧街怎么可以躲得开呢？它像一截扯断的磁带，不管还能不能重新播放过去的声音场景，你心里明白，它录制了你一段生活经历呢。况且年轻时的心态多好啊，尽管路面走起来坑坑洼洼，尽管街市的简陋让你感到诸多不便，但当时是充满期待的，相信这里一定会变得更好，因此，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清新、淳朴、亲切，没有如此拥挤的行人和事端吵得你什么都记不住。——光滑的道路本来就是缺少记忆的元素的，因为一切顺畅，所以一切都不必在意。

    人容易记住的街道有两种，一种是非常繁华的，它让你总想着到哪里寻到些什么，另一种就是坑坑洼洼的，它让你从那里经过必须小心翼翼。这两种街道都会在你远离以后经常记起，一个像情投意合的老朋友，而另一个则是你的怨敌。走在破旧的街道上，让你想起让你失望的人，让你厌恶的人，让你抗拒的人——其实接纳这些人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只要你有一份期待的心情，相信他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对旧街的牵挂，就像扎进记忆里的一根刺，因为疼痛、不适，所以难忘。对人也是这样，毕竟也是旧相识，时间迟早会把那些不快冲淡，留下的是质朴与天然。

                                                       2012.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