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桐叶
哦，天哪！

    一棵树如果没有故事，那是不能被称作树的，可以叫做植物，或者木头。只要你说“有一棵树啊”，其实说的便不是树了，而是关于树的故事或者发生在树下的故事。
    曾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站过整整两天，把能够到的裂开的树皮剥得干干净净。那一年大概是十六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上学。秋天刚刚有点信号，梧桐叶子便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而看到绿中微黄的落叶，就开始想妈妈，想家，不想上学。后来就偏头痛了，眉毛掉了不少，只好请假回家。可是妈妈总是催着去上学，至少要办好休学证明。于是我跑到学校门口的大树下去站着，却不肯进校门。有同学看见，告诉了老师，老师出来问明情况，摸摸我的头说：要不就先回去吧，手续我替你办。那棵梧桐树就一直高耸地站在我的记忆里。尽管后来校门改了，路重修了，大树都不见了，我的记忆里还是站着那棵大树，从下面向上望，树梢仿佛够到了蓝天，树干斑驳，漫天的梧桐叶飘飘而下。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午后，几个人去看一位考得不好的同学。记得没说几句话，倒是同学安慰了我们，说没事的，父亲生前的朋友可以帮忙找到不错的工作，我也该帮帮妈妈了。走的时候，同学送了很远，最后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了半天。接着便是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同学之间有过走动，也有过聚会，却再也没见过当年在梧桐树下互相劝慰的那位同学，才知道当年的劝慰不过是临别的祝福，并非真实的心情，那些或高或低的笑声，早已如梧桐的叶子一样飘落到不知什么角落去了。当时应该是夏季，梧桐的叶子应该宽大而翠绿，可是每次想起往事，总觉得一直有梧桐叶子在飘零；而读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眼前浮现的便是那一刻错觉。心里知道，飘零的不是叶子，全是年少的言之豪言与憧憬，还有年轻的容颜与心绪。
    大学校园门外也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报到的时候就注意到它了，因为它浓密的树冠几乎遮住了半个校门。也许那时我们已经长大，觉得它并不是很高。前几年同学聚会，发现它还在那里，依然繁茂。当时有几个家伙已经情窦初开了，往女同学的书里夹纸条，约人家周末晚上出去看电影。结果女同学没看到纸条，回家拿棉衣去了，害得一哥们儿在那棵大梧桐树下冻了几个小时，直到电影散场才哆哆嗦嗦跑回宿舍，给我们留下好长时间的话柄。每到秋天，那棵大树下面总是落满很大的树叶，有的还很绿，有的半枯。一个中午过去，那些落下的叶子便在秋天的阳光下卷曲起来，走在上面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傍晚的时候喜欢几个人一起去散步，其实一点情致也没有，不过是想逃避一下单调的学习生活罢了。有时会到临时搭起的小棚子里吃一碗面条，清水煮的，碗里放几段葱叶，抹一小块猪油，加上酱油，用开水一冲，那便是难得的美味了。吃完了，踏着一路桐叶往回走，沙，沙，沙，很有韵致，却没有人说话。艰苦的生活在一年一年的梧桐叶落里过去了，偶尔也还会弄一碗阳春面吃，调料加了很多，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香甜。
    到了今天的年龄，很多人已经开始宣布“乐天知命”了，仿佛一切世事皆已洞穿，包括洒落在人生路上的梧桐叶子。每当听到这样的感慨，我总是在心里微微一笑：生活本来就无所谓好坏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破。就像我们今天所经历的，很多人似乎并不满意，可是如果把我们放回到古代去，那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也许我们很满足今天的日子，可是若干年后，未来的人该如何推测我们今天的所经历的一切？“天”乃规律，就如梧桐叶落，就如人生渐短，你必须懂得了才知道如何去面对，而不是悲情地慨叹或对抗；而“命”却不是命运，而是责任、角色、心态——知道梧桐叶落于每一个秋季，是否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一场场飘零的秋叶呢？大凡宣称乐天知命的人，往往恰恰是不乐天也不知命的，因为看多了桐叶飘落，就不应该有什么诧异——我们不就是这样踏着桐叶一路走来的吗？
    “云母窗前生晓色，梧桐叶上得秋声。村落一鸡鸣”，无名氏的这首《忆江南》上阙写得很通透，可惜下阙的“老去悲秋如宋玉，病来止酒似渊明”难免有些哀伤，太过粘滞古人的体验，大约还没有真正听懂梧桐叶上的秋声吧。
                                                         2012.6.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