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碎石
哦,天哪!
时常看着海滩上从海水里裸出的鹅卵石,就想起小时候时常趟过的那条大河,想起河底在落水时露出的河石。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海里的鹅卵石与河底的河石尽管都是石头,尽管都是被水打磨了无数次的石头,但是它们不一样。我没有尝过海里鹅卵石的味道,但是我能推测出来,那一定是和海水一样又咸又苦的;河里的石头我和我的小伙伴尝过,那是老师讲过海力布的故事以后,我们几个很想听懂鸟兽的语言,就到浅浅的河底去找那些光滑晶亮的小石头,一个一个放进嘴巴里,然后歪着脑袋去听岸边树梢上成群的鸟叫,从来没听懂过,却知道河里的石头有着河水淡淡的甜味儿。这是应该的,在什么水里养成的石头自然要带着什么水的味道。
那条河据说叫蚂蚁河,是松花江的支流。可是我们只叫它大河。它也有一条支流,是为了发电人工挖掘的,窄却很深,我们叫它大壕。大壕是泥底,没有石头。印象中大壕虽然是大河的支流,却似乎是父性的,沉默,凶巴巴的,除非不得已我们不去理它。而大河则是母性的,宽宽的,浅浅的,日夜河水哗哗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流过,给人以安全、灵动的感觉。
夏天虽然短暂,却不减热闹。大河里生长着一种叫蝲蛄的动物,很像现在流行的淡水小龙虾,是很好的美食。孩子们力气小,用纱布做一个小小的网,像舀水的瓢,用脚轻轻翻动河底的石头,藏在下面的蝲蛄就跑出来了,尾巴一伸一曲地逃命,方向却是往后行的,只要用小网子一抄便被捉住,扔到后面漂在水面上的铝盆里。大人喜欢一伙人抓,两个人在下游支起一张大网,好几个人在上游用三齿耙子不停地翻动河底的石头,那些蝲蛄就尽数落入网中,起一次网就能有一铁皮筲子,有时还有一些被叫做肉狗子、柳根子的小鱼。年年如此,蝲蛄居然不见少,仿佛那些石头铺就的河床就是一个存放蝲蛄的仓库,尽心尽力地安慰着河边贪馋的嘴巴。
冬天自然要到宽阔的大河上去溜冰,打爬犁,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如果没有大河光洁的冰面,真不知会有多么枯燥、烦闷。那些河石就藏到冰层的下面了,冰层越结越厚,河水被压得很紧,在最后封河的地方听得见河水被石头阻拦而发出的咕咕的响声,仿佛是河的心脏在跳动,在唱歌。
河石不像海里的石头完全听命于海水,它有自己的发言权,甚至还会改变河流的姿态。如果哪个地方有一块巨大的河石,它的背水面必然有一个很大的深潭,那是鱼的避难所,一般人是不敢轻易涉足的。而河水浅的地方,一滩碎石就半没半露,让河水从石隙淙淙流过,如果想过河就选择这样的浅滩。当然,河里的石头虽然不再锋利,但也不像海里石头那样圆滑,时常硌得人脚底痛。但河对岸的山丁子、臭李子、空旷的沙滩、碧绿的草地、草地里火红的伞络花和鲜美的小蒜总是很吸引孩子的眼睛,我们便经常从那硌脚的浅滩艰难地涉水过河,去寻找自己的乐园。有一次脚硌痛了,在水里打了一个趔趄,我夹在胳肢窝里的鞋子不小心掉下一只,顺水漂走了,挨了妈妈好一顿批。
尽管如此,那满满一河的石头依然是我心里无法忘却的。后来已经回到关内,老师讲河流的偏移,讲河岸的侵蚀,讲离心力,讲“黄河流水鸣溅溅”,讲“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讲“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甚至讲“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边塞风景,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儿时的那条大河,想到那一川大大小小的河石——它们竟成为我记住过去和现在很多事情的依托与载体了。然而我却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大河并不靠近山岭,它是从哪里搬运来这么多石头铺成自己独特的河床呢?有人说这条河是一条大蛤蜊精拱出来的,那么这一川石头是不是差一点在它的腹中酝酿成巨大的珍珠?不管怎么说,这些石头总是有点神奇的,和它走得很近的河里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呢。
后来又走过很多河流,包括黄河、长江、松花江,都找不到蚂蚁河那种特别的感觉,不是太沧桑,就是太浩渺,承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蚂蚁河给我留下的记忆永远是轻松的、灵动的,像上帝随意在东北黑色土地上挥笔而成的一条清澈的曲线,那一川碎石便是串在曲线上的一粒粒山移水动的故事,岸边的树林、小桥、人家、炊烟和鸡鸣狗吠、晨雾和暮霭、欢笑和忧伤……就构成了我先是无忧无虑后又多愁多虑的童年。以前不曾意识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云烟散尽,那条河和一河的碎石便长时间长时间地在脑海里闪现,仿佛在告诉我:你到处寻找的东西,都在这里。
2012.5.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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