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花满山
哦，天哪！

    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鲁迅
    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
    鲁迅先生已经去世很久很久了，他的关于路的名言已经不够我们现实生活使用了。或者说，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鲁迅了，没有人再来给我们修一修脚下的路，于是大家都在走路，却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路，想要通过脚下的路走到哪里；但是，我们不孤独，也不寂寞，我们很诗意地定位自己的生活状态，叫做“在路上”。

一

    二叔，从今天起，我不再姓铁了。——我不再跟你一个姓了！我不再叫你二叔了！我就叫你铁算盘，铁算盘！铁马站在他二叔家院墙外跳着脚喊了一早上了，除了几只小得不成样子的流浪狗陪着他汪汪几声，整个村庄没有一个人理他。
    这是阳历四月四号的早晨，清明节。今年阳历闰二月，所以清明节落在了四号，正常的年份清明节大多在五号。古树村到处开满了淡粉色的樱桃花。在樱桃花的缝隙里，间或有几株杏花，颜色更红一些，还有几株梨花，纯白微青，在清晨的薄雾里，整个村庄像笼罩在一个淡香而略带忧伤的梦里。花是这个山村的希望，与亲友的交往需要花落后一串串小小的果实，给孩子许下买课外书的诺言也要等待夏季的阳光催熟满树的红樱桃。不过，今年冬天的尾巴太长了，像一条河滩里阴嗖嗖的水蛇，春天被吓得不敢抬脚往前，所以樱桃花虽然开得很繁盛，但颜色显得特别旧，花托不是鲜嫩的红褐色，而是苍老的枯黄。
    但愿不要再有倒春寒，有人不无担心地说。樱桃花开得早，果实结得也早，其它的水果都还一片青涩，它们就像大大的血滴一样缀满枝头了。如果有倒春寒，樱桃纽子即使不被冻坏，长成以后也会落下满身斑痕，不光滑，不透亮，不鲜艳，那就没法送人，也卖不出好价钱了。
    老天爷的脸色谁也看不懂，给你啥你就接着啥吧。有人认命。认命是最省心的事情，不论你有多大的烦心事，只要承认这是命里该有的，那就无话可说了，一切担忧、苦恼、恐慌都被一个“命”字承担了去，仿佛已与自己无关。虽然山村离城区不远，但是毕竟不是城里，运气的好坏、生活的高低自己好像说了不那么算数，那就只好交给命运来安排，要不还能怎么办呢？
    说是这样说，其实山村的每个人还是希望春天能够早些来，把脚跟站稳一些，这样樱桃花虽然不如往年鲜艳，还不至于影响收成，甚至也不至于影响樱桃的质量。樱桃树就跟山村人一样，给一点阳光就够了，它们不会像城里人养的那些花草一样要人天天伺候着。昨晚下了一场很冷的雨，风也不小，樱桃花是不是该落满一地？天刚刚透明，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人悄悄沿着小土路边走边察看。还好，掉落不是太多，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所以，铁马骂他二叔铁算盘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人在场，那一丛丛的樱桃花下蹲着不少人，但大家都不吭声，不劝，也不批评，他们想看看这爷儿俩到底咋回事，怎么就恼到连姓都要改的程度呢？铁算盘是村里人给铁马他二叔起的外号，现在也被这小子喊出来了。乖乖，现在这些小子真他妈绝情，自己的亲叔叔都能这样骂！有人在樱桃树丛里吃吃地笑，还有人在互相打着手势交流着什么。更让大家费解的是，铁算盘一家怎么能沉得住气，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的呢？就算铁算盘顾及一家人的面子，可他那老婆可不是个善茬儿，今天怎么也一声不吭？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铁黎明虽然在村里狠，那是因为人家是村长，但是他对侄儿铁马绝对狠不起来！早饭过后，开始有人沿着樱桃花簇拥的小路往山上走了，那是去给各家的祖先圆坟的。平时各人天南海北地跑生活，可是一到这一天就聚齐了，因为生活是各自的，但祖先却是共同的，因此一个家族往往要约好了同时出发。这一路上除了说说樱桃花，最新鲜的话题就是铁马清早骂街的事了。
    是啊，怎么说那也是亲侄儿嘛，能狠到哪里去！一个很老的声音从樱桃花丛里浮出来。
    什么侄儿，要不是选举的时候铁马左右冲杀，哪里能轮到他铁算盘当村长！左家可是下了大本钱的，听说光竞选经费就准备了三十万！一个年轻的声音很尖锐地从樱桃花丛里刺出来。
    叫你这样说，村长是谁有钱谁干喽？声音比较厚重，在樱桃花丛里萦绕半天才消失。
    那也不是，有关系也行——上边有人，或者家族大，人多势众。又是那个尖锐的声音。
    其实也不是这样，铁算盘这个人还是蛮有能力的……就是太精了，人太精就不厚道，就没什么味道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曲曲折折地从樱桃花的缝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却让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这个话题了，仿佛那就是这次讨论的结论。
    过了一会儿，山的南坡上冒出一缕缕青烟，想是那个家族的人到齐了，圆好坟，开始烧纸了。
    村里的喇叭突然打开了，很尖锐地吱了一声，估计是操作的人动作太急，音量加得太快了。没有以往讲话开头的一段音乐，一个很洪亮的声音从分向四个方向的喇叭筒里冲出来：喂！那边山坡上哪个在烧纸？不知道防火条例是不是？！赶紧熄得了，否则按章罚款！！听到没？那边山坡上上坟的，不许烧纸！赶紧把火灭得了！！是村长铁黎明的声音，很有威严的声音。他知道谁在那里烧纸，他也知道昨晚刚下过雨今天不会发生火灾，但是他不能不说，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权力。
                                                               201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