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惊梦
哦，天哪！

    在扬州的第一个夜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在那个可怕的梦里，我用自己的喊叫把自己吵醒了。我声嘶力竭地喊，我浑身颤抖地喊，我满心绝望地喊：他们来啦！他们来啦——
    扬州是个多梦的地方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故人已乘黄鹤去，烟花三月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不是，我的梦和这些奢华、浮靡的愿望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住在扬州新区的一个偏僻的宾馆里，离二十四桥、白塔、琼花远着呢，离瓜洲古渡也远着呢，这里几乎没有扬州的任何气息，现实的和历史的。这里和天下所有的宾馆毫无区别，花草冬眠，寒风如刀，大半个月亮清澈地悬在清澈的夜空。我的梦除了发生的地点，与扬州毫无瓜葛。
    但是我对扬州似乎并不陌生。五六年前来过一次，住了几天，看过一些地方。也读过一些与扬州有关的诗文，了解一些这座古城的历史和掌故。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曾写过一篇小说，《赌亦有道》，前半部分的背景就是取自这座古城，似乎没有明说，但是那首“韭菜炒大葱”的小调就标明了扬州的身份。因为有了这篇文字，我的心绪曾长时间地在这座古城游荡，同时朦朦胧胧地喜欢上了这座承载太多希冀和历史的古代名城，这座由繁华的运河和浩渺的长江哺育出来的文化之城。
    晚饭过后，几个人到楼下走走。一位朋友想起了那句麻将歌，“扬州大姐花裤腰”，便故作无知地问：是真的吗？这谁知道呢，都是古代的事了。另一位朋友说：不过扬州姑娘长得水灵倒是真的。天聊得不伤大雅，却多少有点轻薄的意味在里面。这不是扬州应该给人们的印象。我说：据说这座古城曾在战火里四次被夷为平地，扬州人硬是把它又建起来了。是的，扬州曾经确实有过浓重的脂粉气，但它的本质是智慧的，甚至是英雄的。天上的月亮明净地照下来，耳边依稀有南宋哀婉的调子：“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莫非，我夜间的那个梦竟是因此而生吗？不，这座古城虽然曾沉默了很多年，不再有“扬州八怪”，不再有“玉人吹箫”，也不再有帝王行宫，但是它的沉默是安宁的、恬静的、祥和的。夜眺城区，灯火万家，古代战争的创伤早已结痂、平复，难道还要我这个异乡人拾起被人遗忘了多年的惊恐的旧梦么？
    梦中惊醒后，我静静地伏在枕上——听说再清晰的梦，只要一翻身便会遗忘，我想记住它。饶是如此，天亮追寻起来，依然像隔了陈旧的薄纱，残破而缥缈了，仿佛从文字里、传说中找来的历史遗迹。我梦见自己乘电梯从楼的最高处下来，到了楼底才发现电梯是无依无靠悬挂在空中的，而且护栏和钢化玻璃都已不见了，便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如果在高处时错走一步，此时已是粉身碎骨了。我害怕梦里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尽管知道不可能摔死，但那种一直落，落，落，却永远不能触及地面的悬空感是非常痛苦的。后来便站在一座房子前，里面似乎都是我的学生，正在读书。一队士兵开过来，脚步整齐而冷硬，咔咔咔，手里的枪在不停地扫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惊呼吓醒的。——对了，一定是头天晚上看《金陵十三钗》在心底留下的残片在作怪。该死的战争！
    这就更不能怪扬州了，哪座城市不曾和战争有过牵连？古代的集镇大多都是因有驻军而发展起来的。战争创造过城镇，战争又争夺城镇，战争更毁灭城镇。鲜血，总是为利益而流淌，为少数人的野心而毁灭着父母的儿女的血肉之躯，竟然还有那么多人为战争而自豪。该死的战争啊！
    在扬州留下的这个噩梦，竟是我对人的本性的恐惧！
                                               2012.1.5晚于扬州市会议中心1115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