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哦,天哪!
每逢冬节年关,总能见到马路边有人蹲在树丛边或者墙角下,点燃草纸或者冥钞,放一些点心或者水果,默默地祭奠远在异乡的祖先。孩子跟在我的边上,小声地问我:他们在做什么呢?我告诉他,过节了,他们在祭祀祖先呢。孩子不解他们怎么在一片空地上祭祖,提高了声音问:祭祖不就是上坟吗?
这个他是知道的,清明或者春节我都要带着他回到百余里外老家去祭祖。在柳丝如烟的坟地站定,仔细地辨认一下哪座坟里安眠着什么人,然后侄子们点燃纸钱,我把带去的祭品一点一点地往火里放,心里默默地回忆他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第一座总是先祭我的父母,他们的坟是我永远不会记错的,不仅仅是因为有墓碑,当年别人把大地撕裂开来,把他们小心地放进去,那隆起的坟墓就是我心里的一个无法消弭的疤痕了——亲人是葬在心里的,这话说起来太过诗意,事实确实如此。自从父母都走了以后,我是轻易不肯回老家的,我不知道那里的哪一条河、哪一棵树、哪一堵墙、哪一块土就会扯起对他们的无尽思念,而这样的思念是永远没有结果的,于是纪念便成了一次次的确认:父母已经不在了……几年前,在厦门参加一位同事父亲的葬礼,他说:以后我该到哪里去喊一声爸爸呢?是啊,没有父母的孩子虽然也还是父母的孩子,却永远失去了叫爸爸妈妈的权力,爸爸妈妈在他的口中会很慎重地被改为父亲和母亲,成了第三人称。父母坟地的西边不远是一条高速公路,出差时会经过那里,忍不住要从车窗向坟地望一眼,然后赶紧去想别的事情。我想,如果父母活着在那里做什么事,我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下去看看他们,可是现在却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在大地里长眠的还是我的父母吗?
我不知道在马路边祭祖的那些异乡人是没有办法回去,还是和我一样感到亲人不在自己也就回不去了。我宁愿他们是工作太忙,宁愿他们是家乡太远,宁愿他们是在异乡混得不太好……要知道,想回家而回不了和不想回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啊!牵着孩子从他们身边悄悄走过,我从那纸钱的烟雾中,从烧焦的祭品里,闻到了故乡的味道,也闻到了幽远的乡愁,那是一种甜蜜的酸楚。
爸爸,你怎么不回老家?我们班上好多同学放假都回老家过年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沉默,轻轻地问。我该怎么跟他说呢?说没有父母的老家就不是老家吗?说我的老家已经被我埋葬在心里了吗?……我说:老家不好回啊……他说:是呢,你的老家那么远,来回要一整天。我的老家多近,就在山的那一边!他用小手一指,似乎一下就能触摸到老家一样。他说的老家是他的外公外婆家。那么,在他的心里,我的老家已经不是他的老家了吗?或许在他的印象中,我的老家就是那片坟地和一些陪我去祭祖的人,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也只能如此了,我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理解老家是什么呢?他怎么能懂得我的气味、我的声音、我的相貌、我的动作、我的习惯和情绪都来自那个寂寞的土堆呢?他哪里能想象得出那里收藏着我幼年温暖的怀抱和厚实的手掌呢?他怎么能相信震得土地都颤动的新年鼓点曾经也让他的父亲兴奋得像发现了糖果的小老鼠一样跑里跑外呢?……他不是那片土地上生出来的芽儿,对那片土地的气味、温度、韧性一无所知。
我的乡愁不是来自有乡难回,也不是来自无家可归。我的乡愁来自孩子对故土的无法确认。这是他的错吗?是我的错吗?是我父母的错吗?我无法给自己一个明晰的故乡的概念,更无法给孩子一份抽象的老家的情感。
2011.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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