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乞丐
哦，天哪！

    母亲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一天，读到一篇文章，然后拿给我看，说是写得真好。我说这是一篇小说，母亲非说这是一篇散文。我一笑，说散文和小说有什么区别，你说是散文就是散文好了。母亲却不同意，说虽然它们都是文学作品，却总是有一线之隔的，小说只能记在心里，而散文可以落实于行动。我不信，于是母亲说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
    [小说]

    一个乞丐来到我家门口，向母亲乞讨。这个乞丐很可怜，他的整条右手臂断掉了，空空的衣袖晃荡着，让人看了很难受。我以为母亲一定会慷慨施舍的，可是母亲却指着门前一堆砖对乞丐说：“你帮我把这堆砖搬到屋后去吧。”
　　乞丐生气地说：“我只有一只手，你还忍心叫我搬砖。不愿给就不给，何必刁难我！”
　　母亲不生气，俯身搬起砖来。她故意只用一只手搬，搬了一趟才说：“你看，一只手也能干活。我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干呢？”
　　乞丐怔住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母亲，尖突的喉结像一枚橄榄上下滑动两下，终于俯下身子，用他惟一的一只手搬起砖来，一次只能搬两块。他整整搬了两个小时，才把砖搬完，累得气喘如牛，脸上有很多灰尘，几络乱发被汗水濡湿了，斜贴额头上。
　　母亲递给乞丐一条雪白的毛巾。乞丐接过去，很仔细地把脸面和脖子擦一遍，白毛巾变成了黑毛巾。
　　母亲又递给乞丐5元钱。乞丐接过钱，很感激地说：“谢谢你。”
　　母亲说：“你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凭力气挣的工钱。”
　　乞丐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对母亲深深地鞠一躬，就上路了。
　　过了很多天，又有一个乞丐来到我家门前，向母亲乞讨，母亲让乞丐把屋后的砖搬到屋前，照样给他5元钱。
　　我不解地问母亲：“上次你叫乞丐把砖从屋前搬到屋后，这次你又叫乞丐把砖从屋后搬到屋前。你到底想把砖放在屋后，还是放在屋前？”
　　母亲说：“这堆砖放在屋前和放在屋后都一样。”
　　我说：“那就不要搬了。”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对乞丐来说，搬砖和不搬砖可就大不相同了。”
　　此后还来过乞丐，我家那堆砖就被屋前屋后地搬来搬去。
　　几年后，有个很体面的人来到我家。他西装革履，气度不凡，跟电视上那些老板一模一样。美中不足的是，这个老板只有一只左手，右边是一条空空的衣袖，一荡一荡的。
　　老板用一只独手握住母亲的手，俯下身说：“如果没有您，我现在还是个乞丐；因为当年您教我搬砖，今天我才能成为一个公司的老板。”
　　母亲说：“这是你自己干出来的。”
　　独臂老板要把母亲连同我们一家人迁到城里去住，做城市人，过好日子。
　　母亲说：“我们不能接受你的照顾。”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有两只手。”
　　老板坚持说：“我已经替你们买好房子了。”
　　母亲笑笑说：“那你就把房子送给连一只手都没有的人吧。”
    [散文]

    一个乞丐来到我家门口，向母亲乞讨。这个乞丐很可怜，他的整条右手臂断掉了，空空的衣袖晃荡着，让人看了很难受。我以为母亲一定会慷慨施舍的，可是母亲却指着门前一堆砖对乞丐说：“你帮我把这堆砖搬到屋后去吧。”
　　乞丐生气地说：“我只有一只手，你还忍心叫我搬砖。不愿给就不给，何必刁难我！”
　　母亲学着小说里那位母亲的样子，也不生气，俯身搬起砖来。她故意只用一只手搬，搬了一趟才说：“你看，一只手也能干活。我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干呢？”
　　乞丐怔住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母亲，尖突的喉结像一枚橄榄上下滑动两下，终于俯下身子，用他惟一的一只手搬起砖来，一次只能搬两块。他整整搬了两个小时，才把砖搬完，累得气喘如牛，脸上有很多灰尘，几络乱发被汗水濡湿了，斜贴额头上。
　　母亲也递给乞丐一条雪白的毛巾。乞丐接过去，胡乱地把脸和脖子抹了一下，白毛巾变成了黑毛巾。
　　母亲也递给乞丐5元钱。乞丐接过钱，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说：“按道理，他应该说谢谢我的……”
　　我说：“放心吧，他不会忘记你的。”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乞丐又来到我家门前，向母亲乞讨，母亲让乞丐把屋后的砖搬到屋前，乞丐一声不响地照做，母亲也照样给他5元钱。
　　我不解地问母亲：“上次你叫乞丐把砖从屋前搬到屋后，这次你又叫乞丐把砖从屋后搬到屋前。你到底想把砖放在屋后，还是放在屋前？”
　　母亲说：“这堆砖放在屋前和放在屋后都一样。”
　　我说：“那就不要让人家搬了。”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对乞丐来说，搬砖和不搬砖可就大不相同了。”
　　此后来我家要求搬砖的乞丐越来越多，我家那堆砖就被屋前屋后地搬来搬去。
　　母亲等了很多年，也没等来小说里那个很体面的人。他应该西装革履，气度不凡，跟电视上那些老板一模一样。美中不足的是，这个老板只有一只左手，右边是一条空空的衣袖，一荡一荡的。
　　母亲说：“莫非他忘了回家的路？”
    我说：“不会的。现在已经进入微利时代，从乞丐到老板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容易。可能他还没当上老板吧。”
　　于是母亲天天到家门口向左右张望。原来的平房大多变成了很高很高的楼房，在楼房的阴影里，母亲的身影一天比一天矮小了，一头乌黑的头发也慢慢变成了灰白色。
    一天，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到我家里来，说是要拆迁我家的旧房，这里要建大楼。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们便给母亲讲了很多关于“发展的硬道理”。母亲还是不同意。他们就不断地给母亲增加拆迁费。母亲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在等一个人呢。”
    后来我们家被作为“钉子户”强行拆迁了。
　　推土机冲向大门那一瞬间，母亲说：“等一等，让我把那句台词说完吧——我们不能接受你的照顾，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有两只手。”
　　“什么？”拆迁的人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以为母亲被拆迁弄得头脑出了问题，听了她的话有些紧张，因为报纸上已经报道了很多拆迁拆出人命的事情。
　　母亲不理他们，笑笑说：“那你就把房子送给连一只手都没有的人吧。”
    所有拆迁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其中有几个扛着镐头和大锤的人，看上去有点面熟，但没有独臂民工。
                                                           201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