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朦胧
哦，天哪！

    细细的山雾贴着山脊、沿着山坡从树缝里渗过来，山也朦胧，树也朦胧。目光看得湿漉漉的——山雨要来了吗？哪一片山林里有我要收回的回忆？哪一条山坳里有我正在晾晒的心情？如果那些在山坡上采茶种瓜的老人都要我牵挂，如果那些奔跑在山林里的孩童都要我担心，我的心一定要比这座山大才行，就像这山雾一样，给坚硬的大山披一层柔软的外衣。
    是的，山雾让山形变得特别柔和而灵动，许许多多往事就在这山雾里氤氲着，潮湿着，弥漫着淡淡的欢喜和淡淡的忧伤。
    在东北的时候，每当山雾弥漫而又未成雨时，或者雨过天晴山雾涌动时，正是进山林采野菇的好时节。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夏日傍晚，短短的雷雨过后，东边的山崖间挂出一条鲜艳的彩虹，然后山雾从林子里慢慢升腾，整片山林像在梦里一样虚幻。父亲说：快去拿背篓，我带你们去采蘑菇。这很难得，父亲大部分时间是禁止我们入山的，山里野兽多，他怕他的小儿子和大孙子被野兽吃掉。
    新雨过后，林子外面的阳光特别明亮，玉米叶尖上、松树针叶上、伞络花花瓣上、野蒜白色的花簇上，甚至父亲有些花白的胡须上，到处都闪烁着雨滴晶莹的光，空气里全部是老林子的味道，楸树和桦树的苦涩、松树和椴木的芬芳、党参和五味子的药腥、马尿臊刺鼻的味道，还有榛丛里散发出的说不清的气味……这些山林的气息让我们很兴奋，仿佛一群久困的小兽放出了笼子，不顾一切地向林子深处冲去。
    林子里草树的气味更浓，各种鸟儿的叫声在树与树之间、山与山之间冲撞，光线和气温也陡然降下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们被吓了一跳，转身往外跑，父亲迎住了，说：怕了吧？你们大声喊着往前走，野兽听到人来就躲开了。真的吗？野兽怎么会躲开我们，它们不是天天在找人吃吗？父亲说：野兽轻易是不伤人的，除非你伤到了它，或者吓到了它。于是我们仗着父亲的高大再次向林子深处走去，小心翼翼地，学着动物的怪叫和林子里鸟兽的叫声相应和，恐惧变成了欢笑。
    蘑菇果然多得让我们觉得眼睛和手都不够用，很多连父亲也不能准确叫出它们的名字。但是父亲说：找一些很老的蘑菇，看看它烂掉的部分有没有蛆虫，如果有就是无毒的，如果没有就不能采。我们不敢有违，认真地辨别着，采摘着。心里对一向令人厌恶的蛆虫也充满了感激，心想，如果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哪一个都是宝贝呢。
    从此对山雾有了一份牵挂，总觉得在它的笼罩下，父亲还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在山葡萄架下小心探寻，在倒木边上沉思默想，指着刺五加大笑它“老虎膫子”的绰号，攀着一软一软的红松枝去够还没有果实的松塔，弄得洒下一阵很大的树雨……是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是那充满慈祥的微笑，依然像当年我从山林里向西天一瞥看到的夕阳，从容而笃定，圆融而宽厚。让我牵挂的还有那些怪叫的鸟兽，那些草树，那些蘑菇……那些乳白色的蛆虫。
    后来对山雾便有了说不清的期待。在南方山林间穿梭，那些挺拔的桉树，整齐的甘蔗林，婆娑的荔枝树，包括山雨过后从竹林里、草丛下流淌出来的红色溪流，蜿蜒的沙溪和傍溪的铁路，都让我充满喜悦和希冀，以为某个温馨的傍晚又要在夕阳下、山雾里重现。
    车子在一个叫虎口岭的地方转向，向着漫漫的山雾走去，沿着山路盘旋而上。树木茂密得像年轻人的头发，别的却什么也没有。穿过重重雾幔，眼前是一片很大的湖，在群山的烘托下，在朦胧的烟雾里，宛如大地上一只清澈而忧郁的眼睛。
                                                         2011.7.17于宿城教育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