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哦，天哪！

    爸爸，头发为什么剪断了不疼呢？
    那是因为头发上没有神经啊。
    可是拔头发就很疼啊？
    那是因为头皮上有神经嘛！
    头皮割破会流血，头发剪断怎么不流血？
    因为头发里没有血管嘛！
    没有血管头发怎么活呢？
    这——我也说不清。你去问你们老师吧。
    ……

一

    老卓为理发伤了好几年脑筋了。原来常去的那家“小香港理发店”不知怎么着了，老是换人。原来他去都是找老板小王理发，一则小王手艺好，二则他是广东人，口音跟自己比较接近，交流起来感觉亲切。
    老卓来北方已经不少年了，他的妻子就是在北方找的。最初是部队转业，把他安置在港口的一个公司里管人事，可是全球经济萧条那几年进出口受到了很大冲击，董事会要求公司裁员，这个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老卓头上。这可让他作难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就业机会并不多，不像南方经济发达容易找到事做，裁了谁都会让一家人陷入生活的泥淖。老卓找到老总说，咱们别裁员了，过一段时间经济恢复了，咱不是还要用人吗？这些工人都是当年公司的骨干，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
    老总还是当年的老总，但是说话却跟当年完全不一样了：老卓啊，咱俩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我就说你两句，要是换了别人，就你这讨价还价的工作作风，就得立马卷铺盖走人！你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脑子怎么还停留在公有制时代呢！别忘了，现在公司资产虽然还是共产党的，可是经营权却是我的，我要为每一分钱负责，为每一个股东负责！你让我留下这些人，你有没有帮我算过一个月我要发掉多少工资，嗯！
    可是人家德国遇到公司效益不好，都是老总和员工一起减薪，不赶工人走的……老卓嗫嚅着，还试图说服这位和自己一起转业来的战友。他想，不管什么时候，总要讲点人情吧，总不能自己口袋撑得裂口子，让别人瘪着肚子活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总突然亮起了男高音：卓蛮子你给我听好了，这个公司是我的，不是你卓越的，留人走人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今天你就把裁员名单给我弄好，否则就是你失职！
    老卓被战友一通吼，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讪讪地拿起职员名单转身往外走。背后又追来战友铿锵的声音：听着！这个时代，不换脑子就得换人！你也当心点自己！
    第二天，老卓给老总送来了一份裁员名单：
    姓名   性别   出生年月   民族    籍贯     学历    入职年限    职务      处理办法
    卓越    男    1959.9     壮族   广西柳州 自学专科   22     人事科长   一次性买断
    老总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非常复杂：不解，不耐烦，不可理喻，不要充大头……
    到底老总想表达什么老卓也搞不清楚，总之他得到了批示——同意。于是他拿着一张十五万的支票离开了公司，和老婆一起在一个很背的小街上开了一间奶茶店。后来听说员还是裁了，老总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回心转意，用老总的话说，“当今社会，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
    还是说理发吧。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卓再去小香港理发店很难遇上老板小王了。店员告诉他，王老板现在不理发了，几个分店都要打理，给谁谁还亲自站大堂呢！老卓慢慢就去得少了，一来呢是新店员剪头太新潮，经常把他留了几十年的“干部头”弄得七长八短刺刺着，让他不好意思见人；二来呢这些新店员都是本地人，虽然也跟老板学着大着舌头讲普通话，可是对南方的风土人情却一点也不知道，老卓觉得跟他们无话可说。
    别小瞧这说话，尽管老卓在原来单位几乎不说话，在家也很少说话，可是如果到“小香港理发店”也没人说话，他可是有点受不了，不为别的，就为小王那一口亲切的南方乡音啊。“语言的改变往往标志着思维方式的变化”，老卓也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这句话的了，但是他觉得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里。论理他在海城也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老婆家的亲戚朋友、单位的同事都讲本地方言，他应该学得差不多才是，可是不行，他能听懂，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你们男人就是嘴笨，我们女人嫁到哪儿就能学会哪儿的话！老卓老婆经常嘲笑他，说他大着舌头说普通话，和家里人在一起太各色。
    老卓笑笑，也不反驳，可是他心里在和自己说话：你懂什么嘛！如果我连这点乡音都保不住，将来回到老家，我怎么向家乡交待呢！
    说是这样说，很多时候他心里是挺孤独的，特别是刚成家那会儿，老婆一大家人在一起聊天，他很难听得懂，那一阵阵说笑声对他来说好像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与他毫无关系。他也试图和人家沟通，可是一不小心就闹出笑话来。有一次他陪妻子到娘家姨妈家，姨妈跟他客气：他大姐夫啊，俺们家很邋杂，你多担待哦！他笑容可掬地说：好，好，是很邋杂，是很邋杂！弄得姨妈和他妻子哭笑不得。吃饭的时候，姨妈又跟他说：他大姐夫啊，“小就子”不好吃，你将就点吧哈！他赶紧站起来，满脸宽容地说：没关系，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你们这里的小酒很辣，不会喝。多少年过去了，这些掌故还是一家人的谈资，连他们的孩子都拿来取笑他：好，好，是很邋杂，是很邋杂！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他的话越来越少了，现在竟然变成了一个很沉默的人。
    后来偶然和“小香港理发店”的小王闲聊，竟然找到了共同语言，让他感到非常高兴——在“小香港”，他和小王是自己人，其他人都是外人，他们可以说说属于他们的语言，让其他人莫名其妙。
    可是生意做大了，小王竟然也很难找到了。这让老卓重又陷入了寂寞之中。
                                                                  2011.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