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春天的母亲

哦，天哪！

    一个中国女人由于战争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却有三个孩子喊她妈妈；一个日本女人因为战争和一个中国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却被孩子们称作小姨。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人带来了巨大灾难，这灾难也落在了日本人民的头上。严歌苓写的历史情感小说《小姨多鹤》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上展开了一个融战争、政治、爱情、伦理于一体的生活画卷。

    还是几年前在厦门的时候，从《中国作家》杂志上读到这部小说的，小说给人的心理上的张力让人无法忘怀。柔石有一篇小说叫《为奴隶的母亲》，讲的是丈夫因为家贫多病而典妻的故事。小说里的母亲被有钱人家典去生孩子，不得不抛下自己年幼的孩子，给有钱人家生完孩子，又不得不离开有钱人家，离开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经济和社会剥夺了一位母亲做母亲的权力。那么多鹤呢？是谁让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生出孩子，又是谁让她失去了做自己孩子母亲的权力？

    现在这部小说被拍成了连续剧，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没有办法停下来，电视剧比小说更强调人性的成份，而减弱了对伦理的讨论，因而更加感人肺腑，加上孙俪出色的表演，总让人眼角挂着泪滴。

    在观看《小姨多鹤》的过程中，感受最深的是故事展开的背景，四十年左右的时间跨度，人物总是在冬天的背景下活动着，灰暗或者雪白的环境，色彩非常单调；人物也总是穿着厚厚的棉衣，笨拙而瑟缩。看的时候很奇怪，怎么没有其它季节的故事呢？查阅资料才知道，小说的原名就叫《爱在冬季》，后改为《小姨多鹤》——这就对了，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其实是没有春天的，这是一个象征或者叫隐喻，是作者的主观体验，也是人物的命运。

    其实在这部作品中，没有春天的母亲不仅仅是多鹤一个。救了多鹤的是二孩的母亲，这是一位宽厚仁慈的母亲，把多鹤当作女儿一样疼爱。可是她的春天是抱上孙子，而现实总是让她不能如愿，于是这位母亲为寻找被二孩扔掉的多鹤倒在了雪地里，带着没有孙子的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让她牵挂的亲人。二孩的妻子朱小环，因为日本兵的暴行而失去了生育能力，从此她掉进了纠结不已的漩涡里，希望自己能够独自拥有丈夫的爱，却又不能不为丈夫家的香火着想；感谢多鹤给了她三个孩子，拥有了做母亲的权利，又担心失去丈夫和孩子；想把多鹤赶走，却又离不开多鹤的帮助……如此繁杂的纠葛让她几乎看不到曙光，更不要说春天了。还有一位是多鹤的母亲，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自己九死一生回到日本，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女儿的历程，作品中对她着墨不多，但老人的品质在多鹤身上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中日建立邦交以后，她终于找到了中国，找到了女儿多鹤，一切矛盾都已解决，总该出现一次春天为背景的画面了吧？没有。也是，失去双眼的母亲能给多鹤带来什么样的生活呢？一切都还是未知的，因为即便回到日本，多鹤的孩子们却在中国，她能找到幸福吗？……一直到故事结束，我看不到哪位母亲可能拥有春天。

    该说说多鹤了。多鹤的出现便是冬天，日本战败后日本军大批屠杀自己的家属，多鹤她们幸免于难，一路逃难的人冻死、饿死、病死，不计其数，剩下的又遭遇了土匪。多鹤就在被土匪抢劫之列，被土匪用麻袋装着，一毛钱一斤拿去卖。多鹤被二孩爹娘买回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冻、饿、伤差一点要了她的命，是二孩娘救活了她。按说她应该遇到一次春天，毕竟在落难中遇到一位慈祥的老妈妈，这是不容易的。是的，很不容易，多鹤由恐惧而熟悉，最后忍不住轻轻地喊起妈妈，扑进中国老人的怀抱，让人不能不为她流下幸运的泪水。然而，这样的爱不是全部，还有附加条件，就是要帮张家传宗接代。多鹤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孩子，答应了……酸涩，说不清的滋味。

    可惜生的是女孩儿，而张家要的是男孩儿。在解放的炮火中，一夫多妻制被废除了，多鹤的身份又成了问题，从此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二孩为了保护自己家人的生活，把多鹤骗出去扔掉，让她差一点成为一群矿工的猎物，差一点死在冰天雪地里。二孩娘为了寻找多鹤带着没见到孙子的遗憾死去，多鹤唯一的温暖也没了。不过她很“能干”，不久又生了一对男孩儿，张家只好带着她躲藏，因为孩子需要奶水。这应该是多鹤获得春天的又一个机会，可是边上还有一个昼夜不安的朱小环呢，她不会让多鹤以母亲的身份存在于这个家。

    逃到千钢市后的苦难不想再去回顾了，每次看到多鹤穿着打了补丁的破工装，艰难地砸着矿石或低头拉车，都让人觉得她从此不会再有好日子了，为她感到绝望。可是她不怕，依然要讲卫生，依然要尽一个女人照顾家人的职责。她的温柔、贤惠还有美丽，让几个男人同时注意到了她，这是好事，也是灾难——朱小环不依不饶的伤害、彭瑞祥恬不知耻的纠缠，还有孩子们的误解，让她的生活处处都是危机。好在二孩（张俭）怜惜着她，让她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暖，孩子们喜欢她、依赖她，让她觉得再苦也有价值。

    和小石的情感发展长达十几年，那是个唯一能让多鹤获得真正生活的男人。可惜就在他们拿了结婚证，正在邀请工友的时候，张俭的天车误伤了他，结束了他同样崎岖的生命。多鹤的世界顷刻崩裂了。她想到了死，她也应该死——对于自杀，我向来都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是对于多鹤，我想我应该支持她：苦难的忍受是有限度的，而她没有，永远是灰暗的冬天。然而她不能自杀，张俭一家的处境需要她再次站起来，为他们承受苦难……

    每当看到多鹤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那没有一丝哀怨的微笑，你就看到一个纯净的、充满希望的世界；每当看到她被苦难压得低到地面的头，你就不能不赞叹女性的坚忍和伟大。是的，多鹤就是张俭一家的希望和精神支柱，她说“把那些不好的都忘掉”，这是她的信念，也是给我们的信念。

    然而，直到最后我也看不到她的春天在哪里。她的春天，作品中所有母亲的春天都被战火烧焦，被政治运动的阴云遮掩。她们在灰暗的冬天里挣扎着，生活着，微笑着，期待着……

    春天会来吗？我不知道，但从母亲们的身上可以看到，总有一天她们会在山花烂漫里开心地大笑。

201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