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王
哦，天哪！

    今天天气不错，五月的阳光隔着薄薄的云很柔和地照下来，海风轻轻地吹着，带着些微的潮湿，空气里到处飘浮着木棉花絮，弄得人鼻子痒痒的。大部分花事已经过了，枝头上结了许多小小的青涩的果子。虞美人还开得很好，把小区的花坛装扮得艳丽而袅娜，微风一吹，朵朵红花黄花翩翩起舞，像一群活泼的小姑娘。
    不过李总的心情却有些不爽，说不清为什么，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一直跟随着他。
    昨晚几个人一起喝酒，理由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喝完酒几个人闹着要去唱歌，他突然就觉得很没劲，坚决不去，让司机去安排他们，自己一个人顺着步行街走回家的。家里人都睡了，他每天都回来很晚，没人等他。上午一直忙着处理一些事情，没来得及梳理自己的心绪。傍晚终于可以喝杯热茶休息一下了，那种若有若无的心绪又漂浮起来，让他浑身懒散而有点别扭。
    他想早点下班，要不一会儿电话来了又得出去喝酒。他不讨厌那帮弟兄，几个人相帮着做生意，比一个人单干有意思也有底气，可是天天腻在一起又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一定要天天一起喝酒呢？就不能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他把手机调成休假模式，拿起手包走出公司，准备回去和家里人一起吃顿晚饭。
    他很久没有步行回家了。天天坐在车子里，现在双脚踏在街道上，节奏一下子慢下来，说真的，这个城市让他感到有点陌生，怎么看都不像平时坐在车里看到的样子。路上车子很多，不停地摁喇叭，他不知道车里的人急着去干嘛，等几秒钟有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家给你先走呢？他一时记不起来平时自己开车上街是不是也一直摁喇叭——这可能是开车人的习惯吧，有车的人似乎都有些霸道。
    市民广场上有一群孩子排着不太整齐的队，想是放学回家呢。他记得哥哥们小时候就是这样回家的，每天也要经过这里，不过那个时候没有广场，也没有雕塑，这里是个大转盘，现在叫环岛。
    有个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蹲在一棵羊蹄甲树下，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包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小树枝在那里划拉着什么。李总很好奇，慢慢地走到孩子的背后，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小家伙玩得很投入，竟然没有发现后面有人在看他。李总看了一会儿，不由笑出声来。原来，这小家伙弄了点肉末在小树枝上，把一群蚂蚁逗弄得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扑腾。他再细看，那些在树干上爬行的蚂蚁秩序井然，可是一到肉末跟前似乎就乱了方寸，立即抛开同伴，加入到追逐和争夺的行列。小家伙把肉末挑开点，那些正在争夺的蚂蚁很失落地在原地打一阵子转，然后很快又发现了目标，奋不顾身地再次冲进争抢的乱阵。李总想问问孩子发现了什么，可是又一想，别打扰了孩子的兴致，让他沉浸在自己和蚂蚁的王国里吧，他现在没准儿感觉自己像个至高无上的国王呢。
    李总带着满脸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离开了市民广场，而他的心思却全部留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去读书，不过觉得这个“蚁王”才是真正快乐的，而那些读书的孩子过早地背上了父母、老师还有更多人的期待，实在是太沉重了一些。“蚁王”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呢？别的小朋友都在上学，而他却不能像他们一样背着漂亮的小书包……李总想起自己小时候跟随妈妈到火车站捡煤核的往事。那时妈妈一心想让他去读书，可是家里太穷了，只能让哥哥们先上学，他做替补。每当哥哥们回家后温习功课，或者议论学校里的一些事，他便悄悄地抱起家里的小花猫到院子外面去，逗乐弄小花猫玩捉尾巴的游戏。或许哥哥们也认为他是最快乐的吧，然而他自己知道，一边玩，心里总是有些怪怪的酸涩——和哥哥们不一样了，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于是心情就像今天一样，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懒散。
    远方的山在夕阳下变得更加柔和了，新长出来的竹枝和竹叶显得格外娇嫩，大沙河里的水比前些天涨了不少，很清澈，在夕阳下闪着片片金光。不远处的铁路上一列火车正从竹林深处钻出来，像一条红色的蛇。河的对岸是老城区，高高低低的房屋显得有些零乱，灰蒙蒙的。当年他们家就在那一片灰蒙蒙的地方，他家的很多邻居现在依然住在那里。他感到有些高兴，虽然他没能像哥哥们一样上大学，但是生意做得不错，把一家人照顾得好好的，妈妈临终的时候还夸他：阿三如果念书，一定比阿大阿二还强！当时他对母亲笑了笑，其实他宁愿穷一点，也能像哥哥们一样有学问。人的需要真是千差万别而又没有止境啊！他想。
    夜里他竟然梦见了白天见到的那个孩子，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蚁王”。蚁王指着他大笑，说：你以为当老总很厉害吗？我能让蚂蚁找到好吃的，你能吗？你只会让别人给你找吃的！哈哈哈……尖锐的笑声把他的梦刺破了，他看见窗帘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和车灯的光斑组合成一个变幻莫测的画面。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公司的员工带来点什么呢？以前他从来没这样想过，员工都是签了合同的，他只要按照合同发给他们工资就行了，从来不需要考虑员工会有什么想法。试试看吧……他又在朦胧的意识里沉入了梦乡。
    小马，你到公司几年了？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李总决定给今天第一个遇到的员工一个惊喜。小马是公司的保安，很勤快，现在正在修剪大门边上的一排七里香。听到老总叫他，连忙站好，抻了抻制服的下摆，铿锵有力地回答：五年了，李总！我从部队退伍就到公司来了，还是李总面试的呢！朝阳打在小马右边脸颊上，勾勒出他刚毅干练的轮廓。李总笑笑说：好啊，五年可算是老员工了。一会儿你到财务处去一下，我给你加点薪水，就从今年一月份补起吧。谢谢李总！小马习惯性地给他敬了个军礼，把他给逗乐了。
    李总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也不搞应酬，他喜欢到公司餐厅和大家一起吃午餐。他刚从工作台后面站起来准备去吃饭，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陌生号码他一般是不接的，他不接的电话会自动转接到办公室那边，由秘书先行处理，然后把重要的电话接过来。可是今天他想接这个电话，早上决定给小马加薪时的情景让他一上午都感到很开心，小伙子激动得鼻翼都在扇动呢。
    您好！这里是明达公司。请问您是哪位？李总用很规范的方式接起了电话。
    李总您好！我是你们公司小马的爱人。我是向您表示感谢的……您给我家小马加了薪，我们一家都很感谢您……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微微有些颤抖。
    小马工作很用心，这是他应该得到的报酬，您不用客气。
    不！李总您不知道，我的婆婆身体不好，我们正在为她的手术费着急呢，您给我家小马加薪，正好解了我们家燃眉之急……我们感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原来我的员工还有这么大的困难，可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也不奇怪，谁会把自己的家事跟自己的老板说呢。李总心里有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己也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嘛，可是员工不可能这样看他，在员工眼里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是成功人士。
    李总，这个电话是我婆婆让我打的……向您表示真诚的感谢。我就不打扰您了。再见！
    再见！啊，等一下，如果老人治病需要很多钱，请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帮助一下。
    谢谢！不用了，您已经给了我们很大帮助了，不能再麻烦您了。我们会让小马好好工作，报答您的善心。如果不嫌弃，改天让小马请您喝茶……
    好的好的，我一定去！
    李总放下电话，心里依然暖洋洋的，他没想到自己一个随性的举动，竟然会给一家人带来这么大的帮助和幸福。一个月加五百元，五个月不过才两千五，他和那些弟兄们一餐饭就把它给吃掉了，却让一家人走出了困境……李总是个不爱算小账的人，可是这次他却不自觉地在心里算起小账来。他想，他的员工里像小马这样需要帮助的家庭肯定还有，然而他却不知道。他又想起昨天那个孩子，那个指挥蚁群的“蚁王”，他是不是也生活在需要帮助的家庭？这样的孩子又有多少？……自从公司创办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得就像一只追逐肉末的小蚂蚁。
    是的，所有的人都和蚂蚁没有什么区别，李总心想。可是谁是那个手拿小树枝拨弄肉末的“蚁王”呢？他想不出来。
    通往餐厅的路边，巨大的凤凰花正开着鲜红的花，在翠绿的羽叶衬托下，花红得有些耀眼。员工们正在凤凰树搭成的花廊下三五成群地向餐厅走去。轻柔的音乐带着饭菜的香味儿从餐厅里飘出来，是他喜欢听的《梦里水乡》。

    生活就是这样美好！李总觉得那种百无聊赖的懒散正在微风中渐渐飘散。
                                                                 2011.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