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烧制的日子
哦,天哪!
尽管很多人在意识中已经远离了泥土,忘记了泥土,不再以与泥土打交道谋生,但是,如果某一天突然想起泥土这个很具体、很直白的事物,竟会发现,其实我们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泥土——我说的不是什么泥土生长了粮食为我们提供食物,也不是什么泥土长出的青草喂养了牛羊我们才有了衣衫,更不是什么泥土培育了我们淳朴、敦厚的性格,而是生活中由泥土直接烧制而来的东西。不要急于摇头,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一切,你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手里端着的碗碟,那样的细腻、洁净,不管它是来自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湖南醴陵还是浙江余姚,也不管它是青瓷、白瓷、红瓷还是青花瓷,甚至也不管它是唐瓷、宋瓷、明瓷还是清瓷,它的本质只有一个——泥土。除了餐具,还有茶具、洁具,还有供我们立足的瓷砖,用来栽花的瓷瓶、瓷盆,盛放东西的瓷坛、瓷罐……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发明把泥土做成瓷器的,但我知道瓷器是用泥土做成的,泥土做成的瓷器几乎是我们一刻也不曾离开的。当然,有人可能会说现代社会可以取代瓷器的东西太多了,杯子可以是塑料的,也可以是玻璃的或者金属的。我承认这些东西也很好,但是心里又总觉得它们无法取代瓷器给人的那种温润的亲切感,甚至可以说,拿个饭盒吃饭只能叫填饱肚子,只有瓷碗、瓷碟装来的饭菜才能叫生活,因为瓷器本身就给人以“家”的暗示。
还有陶。说起陶,我觉得比瓷更让人觉得亲近。很小的时候,热水瓶还不普及,很多人家冬天洗脸的热水是用一种叫吊子的陶具放在锅灶下的火烬里焐出来的。那是一种非常粗糙的陶具,就是一个瓦红色的小罐子加一个短短的把儿和一个盖子,却能在寒冷的冬天给一家人带来温暖和洁净。一吊子最多装半盆水吧,一家人围着散发着草木灰气味的热气嘶嘶哈哈地洗脸,没有谁说谁脏得让人不愿用他用过的水,也没有人说有什么细菌病毒,有的只是毫无隔阂的温暖。那是一个很贫穷的年代,人必须靠彼此包容而互相取暖,而生存。不像今天,手捧紫砂壶享受着富足的生活,让缭绕的茶香把情思带到悠远的过去和远方,或者借着茶香打发空虚的时日。
泥土还可以用来烧制什么?货郎的皮鼓咚咚咚咚地摇响,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从破门后面跑出来,手里举着一片塑料皮、一只牙膏袋、一团破布、一只胶鞋底,或者奶奶梳头掉下的一团乱发。女孩子要换回喜爱的红头绳、橡皮筋;男孩子除了嘴馋的换几颗糖豆儿,大多用来换可以吹响的泥哨。三角形的泥哨其实没烧透,不过是在上面涂一层黑色的颜料,再点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碎花,被口水一泡,花花绿绿地乱作一团。但这不影响情趣,一群满脸灰尘的小不点儿挺着肚子在那里比赛,吱吱的哨声刺得人脑壳疼。有时哥哥或者父亲走过来,说:给我吹!于是利用两只角上的小孔制造一些声音上的变化,咿咿呀呀的,就是那时很神奇的音乐了。可能是不能忘怀贫困时的欢乐吧,一直喜欢泥土发出的声音,前两年先后买了陶笛和埙,挺精致的,放到唇边呜呜地吹了一阵,依然像小时候那样没腔没调——竟没有心情把它们学会了。
泥土烧制的器具越来越精致了,据说一只马桶可以卖到几万元,精致的器具和精致的生活越来越少了当年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当然,我还没有犯贱到要回归当年那种生活的地步,不过时不时的苍白感还是会不经意地冒出来……或许某一天我也会像当今的年轻人一样,说说“手捧一杯香茗,翻开眼前的书,倾听自然界的交响乐”一类的话,忘掉一块瓦片让一群孩子在大冬天跳出满身大汗的往事,也忘掉秦朝的兵马俑、汉代的瓦当、长城上的青砖、故宫里的琉璃。我想,那时我一定是一个精致的小老头儿。
2010.9.15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