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
哦，天哪！

    父亲，您的牙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松动，然后又一颗一颗脱落的呢？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有一天您装了一口假牙，满脸通红地站在我们面前，问：你们看，我这样是不是好看一些？我们上上下下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好估摸着您的心思说：爸爸一直很帅啊，现在依然风度翩翩！您心里一定很失落，因为您听出来我们没发现你戴上了假牙，但是您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把我们训斥一顿，您知道您老了，应该听儿女的，于是您嘿然一笑，进里屋去向母亲炫耀去了。
    吃饭的时候，您发出很大的声音，那声音足以让我们吃惊，因为您年轻的时候是容不得我们吃饭发出很大声音的，您经常骂我们的一句话就是“别让外人以为我生了一群小猪”。我们停下筷子，惊奇地看着您吃得那么香。您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啊，装了假牙，很不习惯……妈妈在边上笑了：要告诉孩子们装了假牙，也用不着吃出这么大声来啊。我们都“哦”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吃饭，顺便说：装上假牙好啊，以后妈妈做饭就不用把什么都煮得那么烂了，那种饭真不好吃。
    妈妈不高兴了，把筷子往碗上一拍，说：你们就知道吃饭，你爸装假牙可不是为了吃饭！我们又抬起头来望着妈妈，眼睛里射出的是一串串问号——装假牙不是为了吃饭，那是为了什么？妈妈继续说：你爸说，跟孩子一起出去，瘪着嘴，让孩子们多没面子，这才装的！我们互相望着，仿佛在问：是你说父亲没有牙没面子的吗？没有回答的眼神。我的小儿子说：是我说的。爷爷去学校接我，有同学背后说爷爷“狗窦大开”。我举起筷子要打儿子，父亲一把把小孙子拉进怀里，瞪着眼睛对我吼：孩子说得不对吗？这么多年，你们谁提醒过我该装假牙了？是我孙子——只有我孙子对爷爷是真好，你们全是假的！说完，摸着孩子的头说：有爷爷在，你别怕他，他还是我儿子呢，他怕我！爷孙俩搂在一起叽叽嘎嘎笑半天，打了胜仗一样。
    有一天父亲生病了，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我们急得直搓手，不停地拨电话找医生。父亲脸色潮红，含糊不清地说着以前的事，告诉我们他还有个人没有报答，这个人曾经给他们兄弟几个做了很多年衣服，那时很穷，要不是这个人他们就要挨冻了；还说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受到人家歧视，口粮只分一半，这个人说了话，才让一家人没受灭顶之灾，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到底这个人是谁，我们都没听清楚，到底帮助他们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也没搞清楚。说完了，父亲对我儿子说：去把爷爷牙缸拿来。父亲把假牙摘下来，放到清水里浸着。我发现父亲的两腮一下子瘪下去了，只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让我有些认不出的感觉。我的鼻子酸酸的，把母亲拉到一边，说：爸爸怎么一下子老这么多？母亲说：他天天在你们面前戴着假牙，你们当然感觉不到，看到你爸真相的只有两个人，我，跟小虫。他敢在我们俩跟前摘假牙。——小虫是我儿子的乳名儿，他自称是爷爷的跟屁虫。
    望着父亲凹下去的两腮，有一句话一下子哽塞在我的喉头——父亲，您要慢慢变老啊，这样突然老了，我们会措手不及的……儿子把爷爷的牙缸递给我，看着父亲用来支撑门面的陶瓷制品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害怕父亲的假牙，而是记起我掉下第一颗乳牙时父亲的激动——他把我的小牙齿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用纸包好，放进他的小盒子里，然后把我抱在腿上，点着我的鼻子说：小东西，你有自己的牙了，长大了！可是，父亲满口牙齿落光，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父亲，也许您在牙齿松动的时候，在牙齿脱落的时候，也曾跟您的孩子说过，可是我们却没有一个人记住，您有好几个儿女，却记得珍藏我们每个人掉下的第一颗牙齿。难道我们就像这假牙一样成为您的门面，而不流淌着您的血液吗？我低头看看我的儿子，他却在仰着小脸看他的爷爷，摘下假牙的爷爷。
                                                             201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