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哦，天哪！

    你一定是相信书上的话了。书上说“往事如烟”。
    是啊，往事如烟，当一切真实化为记忆，哪里还有多少可靠的成分？记忆是那样地不可靠，有时只记得让人心生喜悦的事，有时只记得让人忧伤的事，有时只记得让人沮丧的事……当初生活在其中，不是五味杂陈的吗？可是到了记忆里，曾经的一切便像电脑里的筛选程序，只剩下打着特殊标记的内容，使得同一件事，经常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和气味——记忆，也会随着处境和心境的变化而变化啊。于是你开始相信书上说的话，对往事产生了怀疑——往事真的像过往的云烟吗？过去的一切真的不再存在了吗？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过后，你在窗前眺望被雨水洗净后的远山近岭，最后，目光被山腰间一条缭绕不散的云雾缠住了，那白色的云雾扯着你的思绪往山的那一边漫游。一路上采摘了一大捧栀子花，洁白而肥重，那馥郁的浓香让你有些头晕。
    山腰下面有一个小村庄，从上面看，也被云雾笼罩着。几声鸡鸣狗吠便从这云雾里淡淡地穿出来，让你不由想到那个叫做“家”、飘荡着炊烟的地方。“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从一片青黛的松林后面，断断续续地飘来几句低低的歌声，让你仿佛透过那薄薄的雾气看到了过去，不是下乡的年代，而是这首歌曲流行的时光，那时你很年轻。你的思绪跟随云雾穿行，最后在一棵下面开满野杜鹃的大橡树上打了一个结，再也解不开。谁会来救我呢？你暗自思忖，把你能想到的人都细细想了一遍，竟相信没有一个人能来。——往事如烟，你深深地叹了口气，把那个解不开的结丢在了橡树梢头，悄悄地溜了回来。
    人老了，就靠回忆过日子。你猛然想起娘曾经说过的话。是的，爹走得早，娘似乎一直生活在回忆里，直到临终才给你解开那个结——娘坐在门前的枣树下，你喊她几声都不应，你还以为娘老了，耳朵背了呢，谁知她竟生活在往事里。娘的往事也如烟一样吗？
    你放下对娘的回忆，决定去寻找可能还没有化作烟雾的往事。
    夕阳透过大块的云洒落在潮湿的海滩上，西边的高楼和巨大的吊塔也挂满了雨后残照，灰蒙蒙的，像极了你想象中的往事。海滩上没有别的人，只有你孤独的背影向着退了很远的海水慢慢地走，左肩挂着一只很旧的布包，里面放着几本让你对往事产生疑惑的旧书和新书。脚下是闪着亮光的水洼和礁石。一群小沙蟹本来兴高采烈地寻觅着海水留下的一些残渣，你的到来，却吓得它们四处逃散——它们不知道你来寻找什么，以为自己便是你的目的。人小到只剩一个灰色的剪影，还在向海的深处张望。是的，你想送出的东西正在你的右肩上飘动，那是几只色彩鲜艳的气球，两只海蓝色，两只嫩黄色，还有一只是粉红色，在灰暗的背景下，那几只气球显得特别突兀。你在海水的边上站定，任晚风吹乱你的头发，吹得气球不停地摇摆——这是要送给谁呢？莫非你的往事与海有关，与气球有关，与傍晚有关？
    落潮。几个捡海人从你身边匆匆走过，肩头挎着沉甸甸的篮子，里面装着大海走时丢下的贝壳或者小蟹，那是这次潮水的往事吧。他们不看你，你也不看他们。他们已经习惯了海边站着某个孤独的人，海边的人都不缺乏浪漫。你也应该知道有人从身边走过，你也知道他们到海边来要寻找的东西和你的不同——他们要把大海的往事拿到菜场去换钱，而你要花了钱买来气球，到海边去寻找往事。擦肩而过，各不相扰，虽然都在海滩上留下了足迹，但通往的方向却不相同。
    你从大海里找到你要的往事了吗？往事不在山上，也不在海里，往事在你的心底。
    天色已经朦胧了，一切都像笼罩着灰色的雾。昏黄的月亮正从东边的山坳里缓缓升起，大海要开始涨潮了。岸边的蝴蝶花像小姑娘的裙幅，飘飘地舞动——只有它是清晰的，它不是往事。蝉在不远处的枝间时断时续地鸣叫着，像你的思绪。你还不够老呢，往事还需要寻找。

                                                            201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