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车痕
哦,天哪!
南城到北城,一百二十里。去时一挑盐,归来一升米。
这是本地老辈留下的谚语,说的是古时候挑盐工的艰苦生活。我现在住的小城是北城,靠近海边;南城到这里究竟是不是一百二十里没去测量过,反正驱车过去要走挺长时间,况且古代的路并不像今天这样宽敞平坦,中间很多地方还有海水滩涂,有的地方还要翻山越岭,一挑盐少说也有一百多到二百斤,挑盐的艰辛可见一斑,而一天辛劳所得也不过仅够一家人糊口。
南城,早在六七千年前,东夷祖先就在这里生活,留下许多关于伏羲、女娲、少昊的美丽传说。夏为徐州之城,周属兖州,春秋为鲁附属国——郯子国,后属吴国、越国、楚国,秦属朐县,西汉属东海郡。南城既是东方门户之一,又是从南朝泰始七年到南宋景定二年近800年间县(郡、州)治所在地,是海属地区著名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员、物资集散中心和军事重镇。历经几十个朝代的商贸风云和铁血狼烟,直到孙中山起草《建国方略》时,南城依然贸易频仍,“水陆交凑,扬郁路冲”。今天南城所在的云台山古称郁州,坐落在海中,是传说中的海上的灵山仙岛。东山、西山如同振翅飞翔的凤凰,与隔海相对的孔望山之间,古代曾有一道狭长的海峡——恬风渡。成群结队的商船、渔船、运盐船在这里集散,可以直接入海,也可通过扬州进入长江,是古代沟通河海的黄金水道。港口的巨额吞吐量,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同时吸引来国内许多政治家、商旅大贾、文人,以及有道行的道士、僧尼。他们有的在这里著书立说、设坛讲学,有的设道场、建寺庙,弘扬“善、忍、仁、孝”和“忠、义、礼、智、信”等理念,形成了特有的风俗民情,积淀了浓厚的地方文化,同时也培养、造就了大批文人名士、贤达俊杰。至今仍有许多文人雅士留下的石刻和古迹。南门前还有一口“匡衡井”,相传凿壁偷借光的匡衡曾在此生活过,喝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
第一次到南城时值深秋,没有看到有名的凌霄花,倒是在古城门的城墙上看到一片衰草和一个赶羊而行的牧童,可见这里已今非昔比了。至于衰落的原因,我想不用考证也能猜测出来——海水东退,这里已失去了作为码头的价值,人们便追逐着海水东进,到今天已是北城繁荣而南城萧条了。
然而,历史的兴衰不会像政治那样潮涨潮落。南城至今还保留着大量的文化遗迹,那些在今天看来已经不再高大的房屋还在,青色的小瓦一垄一垄整齐地排列在屋顶,只是瓦缝里长出不少蒿草,在秋风里、夕阳下瑟瑟地颤抖着,仿佛还在诉说往昔的不俗。然而俗与不俗已经不是几株枯草说了算的了,潮水的撤退连人都无可奈何呢。
青石铺设的小街还在,这没什么,南方到处都可见到这样的小街。不同凡响的是,小街的正中有一条近半尺深的沟,上宽下窄,沿口光滑整齐,沿着小街一直通向城门之外。导游的朋友问:谁能说出这条沟的作用?同行的人有说是富贵之家排水用的,有说是守城士卒做的机关,有说是古代码头开的放船入海的通道……朋友摇头,摇头,再摇头,当我们承受不住想象力的挑战后,他才幽幽地说:这是古代装盐的盐工用独轮车轧出的车辙。我们都惊呆了——那可是厚厚的青石板啊,要多少独轮车走过,才能一点一点碾轧成这样一条窄窄长长的沟!然而这是事实。我仿佛听见古人吱吱扭扭推车走过的身影,高大但必须弓下去的腰身,穿着草鞋或者索性打着赤脚,褴褛的衣衫,被海风侵蚀成赤红的脸膛,豆大的汗珠摔打在石板上,沉默,或者发出哼哧哼哧的号子声……
我想象不出这条石板小街上走过多少代盐工,但我能想象出当时繁华热闹的街道。或许当盐工们成串成串地推车走过,某个瓦檐下、花格窗后刚好晃动着几颗看热闹的脑袋,指点着盐工们紧紧绷起的酱肘子一样的肌肉。可曾有哪位富家小姐一时心软,从窗口悄悄丢下一条拧湿的毛巾?我想一定会的,石头都被他们的车轮磨出了深深的沟,何况肉长的人心呢?于是这条小街里就不仅仅是劳苦,还弥漫起一层淡淡的温馨与浪漫,这便是劳累之人最好的精神养料了——即使从来没发生过这样浪漫的故事,他们也会编织出一个两个以供消遣的。官商鸿儒、僧道名流,他们总喜欢制造许多名胜古迹,就是我们今人称之为“文化”的东西,却没有人肯把他们的精神食粮分一点给精神比物质更为贫乏的人。
海水随着岁月悄悄东移,终于有一天南城码头成了被抛离海岸的一个标点,尽管那深深的石上车辙还在不停地标画它的重要性,却无法挽救南城的衰退。富商巨贾自然可以举家搬迁,逐水而货,那些盐工怎么办?他们是否也会跟随海水东行,继续把满身的力气主动送给人家谋利?然而我在北城没有发现南城那样的石板小街,或许是时间太短,盐工们还没有来得及在这些石板上刻下属于他们的碑文吧,抑或机器取代了人工的劳作,让他们没有机会进行那样惊心动魄的创作了吧?那么他们一家老小又该如何生活?不得而知。
南城到北城,一百二十里。不知历史走了多少年,才把繁华用独轮小车从南城推到北城,其间有多少人如云烟般消散,只有南城的石板小街上为他们刻下了一道碑文——那条光滑的、深深的车痕。
20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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