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哦,天哪!
给学生读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语调,那深沉的情感让我的灵魂为之颤抖,及至读到结尾“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已是声泪俱下,无法读出来。
事后我在想,我没有史铁生那样不幸的遭遇,我和他之间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心灵共振?虽然我不曾像他那样双腿残疾,也从未像他那样对母亲发过脾气,但是失母之痛是相同的,这便是我们心灵的通道。我还想,即使没有共同的失母之痛,我们也还会产生共振,因为我们都有母亲,都是在母亲温暖的目光里一天天长大的——任何人,不论他的母亲是否健在,都能够体会到母亲突然离去、离去时还念念不忘孩子今后生活的失落。
不独母亲,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天傍晚,因为一件事情到派出所去,刚好遇到他们正在处理一个案件: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在宾馆里把一个无辜的人暴打一顿。此人不能承担法律责任,派出所便打电话叫他父亲来。父亲骑着三轮车赶了二十几里路,到了派出所。听民警介绍了儿子的情况,半天没说一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瓶子,倒出几粒药,说:给他把这药吃下去吧,半个小时以后就能控制他了。民警给药瓶拍了照,又详细地询问了药的来历,然后拿药去喂老人的儿子。老人这才喘过气来,讲述儿子得病的经过。老人的眼前一定浮现出一个曾经健康的孩子,因为他说孩子原来不是这样的,后来由于感情上的挫折才犯病。他灰白的头发在讲述中微微地颤抖,满脸波动的皱纹不时打着漩涡,仿佛过去的美好和眼前的不幸在冲撞、扭结,让他的心在绞痛。感谢你们把我的儿子带到公安局来,感谢你们,可是我实在没有什么能力表达我的感谢……湿漉漉的外地口音终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哭泣——一位潦倒的父亲,为生病的儿子老泪纵横。
是的,他无力表达自己的谢意,满身颜色不一的补丁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拙劣的针线告诉人们,他还是一个没有人心疼的老人。我该怎么赔偿人家呢?我身上只有二十多块钱,刚刚够吃饭……他虽然穷得几乎无法生存,却并没有忘记作为父亲的责任。派出所工作人员说赔偿就不要谈了,人家会原谅的。老人喃喃着:这怎么行呢?无缘无故地打人……后来从他儿子身上找到一张卡,据说里面还有千把块钱。老人说:我还以为早让他弄丢了呢。现在行了,就用这钱赔偿人家吧……我也可以回家了。
从口音上我不能判断出他们的家在哪里,估计不会很近。为什么在遇到了这样的事以后,他心里就想着要回家呢?但凡在外打工的人,家里的经济条件一定不如打工的地方,那样的家能给他什么帮助?然而他说要回家,要带着儿子回家。我想,在他的心目中,家已不是解决生活问题的地方,而是一种寄托,一种心灵上的需要。——孩子需要父母的怀抱来躲避灾难,父母遇到了灾难往哪里躲避?只有家,尽管它可能很穷、很破、很落后,但似乎足以容纳一切的幸与不幸,那已经不是物质意义上的家了,它是安全、温暖、包容的象征,是一个想象中的海中小岛,是记忆中的自由王国。
母亲,父亲,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个符号,或许物质意义上的父母、家园已经不复存在,但在人的心灵深处曾经的一切永远不会消失,那是一个看不见的避难所。
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还要拖着一个已经成人的病孩子……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一位年长的民警不由发出感慨。从他的感叹声里,我听得出一位父亲对另一位父亲的理解:不论多么衰老,不论多么贫寒,不论生活有多少无奈和无望,一旦你做了父亲或母亲,就必须活下去——孩子是你永远的牵挂和责任,这份牵挂和责任是遭遇不幸的父母活着的全部意义。
20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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