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有多大
哦,天哪!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癭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秦观《添春色》)
中国的酒文化是相当发达的,民间有“无酒不成席”之说,从古至今流传着多少关于酒的故事,不得而知;关于酒、饮酒的诗文更是无法统计。这种文化,导致人们对饮酒、醉酒的宽容。《世说新语》里有“刘伶病酒”的故事,故事不说了,且听他在神位前发誓戒酒时的祷词吧,“刘伶刘伶,以酒为名,一喝一觚,方能解酲”。靠喝酒而成名,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可见当时人对喝酒的态度。至于张旭酒酣以发为草书,王曦之醉酒而作《兰亭集序》,陶渊明把酒东篱,“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隔篱呼取尽余杯”……文人雅士或借酒浇愁、或借酒避难,自成一派风流天地;一部《水浒》中就有武松醉打蒋门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冲杀敌投梁山等曲折的故事,这些英雄豪杰借一腔酒气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人觉得痛快淋漓;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僚浊客大约更是泡在酒缸里了,至于做了些什么勾当,当然要比文人留下的诗文多得多,只是没有人愿意去传布而已,但听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便可知当时的情形;如果还嫌不具体,再看看《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行径就清楚了。说得夸张一点,一部中国历史,有多少事情的发生和了结与酒无关?恐怕屈指可数。
今人喝酒,质肯定比古人好,量肯定比古人多,人们借酒庆贺或者哀悼,借酒作乐或者消愁,借酒叙情或者勾结,借酒谋事或者谋人……酒在今天已经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毛孔。前些年不是流行一个顺口溜嘛,什么“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孩子见了往后退”,其泛滥的程度令人咋舌。据说,还有以喝酒为职业的人,我说的不是品酒师,而是可以代长官喝酒、为上司挡酒的男男女女,这才是真正的奇才。我不知道古代官府是否有禁酒令,今天是有的,先是工作日中午不得喝酒,现是禁止酒后驾车。这都是好事,但从中可以看得出酒的风靡程度。唯一欠缺的,似乎是少了古人的一些雅趣,既没见到有什么诗词,也没见到有什么字画,可能是我离张旭李白们太过遥远了吧。但愿酒作为一种文化,不要只承载物质,多少也能激活一些精神。
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人们为什么总喜欢把这种又苦又辣的液体往喉咙里、肠胃里、肺腑里、血液里倾倒?这一定是个不会喝酒的人。是谁说来着,说酒是世界上最难喝的东西,唯其难喝所以要喝。这样的解释挺哲学的,但仅限于精神层面。我以为,壶里乾坤、酒后天地可能才是喝酒的真正目的。醉乡广大有多大?
我也是酒中一客,非仙非怪,不过是偶尔到酒乡走走,实在是难测其大。就我的感受,酒乡的天地似乎确实比生活中要广大一些:平时有些不好说出口的感情,仗着一层薄酒可以尽情倾吐,脸红不红没人看得出,酒已经为你遮盖了;平时有些应该说的致歉话,碍于脸面不曾说,在酒的火力下终于可以鼓起勇气说出来,不必担心对方不接受,有“酒喝多了”可以作为遁身的蜗壳;平时没有机会说的感谢话,酒桌上也可以在推杯换盏中一点不漏地送入对方的耳朵,如果没表达到位还可以反复表达,没人会笑你,“你看,人家喝多了只记得你的好”,不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能理解你的一番苦心;有些求人的话更要在酒精里泡过才好拿出来,否则那种酸涩的味道,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也闻不下去……酒是开启一扇门的钥匙,这扇门可以把所有酒客带到一个崭新的天地,它既不在局促的现实世界,也不在缥缈的未来世界,恰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这是一个似真似幻、亦真亦幻的时空,在这里你可以像神仙一样飘逸无拘,也可以如无赖一般死打烂缠,真是屈伸随心、进退自如。——这酒乡,这醉乡,是人生生与死之外的第三境界。这里来去自由,只容不得旁观者,众人皆醉你想独醒,对不起,你进不了门,你的感觉就是把门人,你能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自己?
然而,酒醒时分,你在那里收获的一切必然要在现实中付账,怅惘,悔恨,无聊,无奈……种种在酒乡透支的情感、情绪会一起向你涌来。所以我喜欢喝闲酒,几个人没事凑到一起,端上几杯,说说笑笑,仿佛长跑后的散步,又似劳作后的小假,轻松自在,无所求也无所弃,无所得也无所失,不欠也就不必还,没有后顾之忧。记起白居易的那首小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天晚将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份散淡的心境比他《琵琶行》里“醉不成欢惨将别”要有趣得多。
其实酒醒以后最大的苦恼还不是内心的懊悔,而是对喝酒时的事情已经一无所知,再怎么去寻找蛛丝马迹也依然是一片空白,好像生命凭空丢失了一块。连记忆都守不住,再大的天地也是一片空白,仿佛一块撂荒的土地,再广大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宁愿守着一只窄小的花盆,在里面种上几株喜爱的小花小草,也不愿意面对一片不生一草一木的田地。人生未必能活得多么清醒,但活得散淡一些、精致一些还是可以做到的。
2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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