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哦,天哪!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听雨)
从小到大不曾用心听过雨,不是没听到过,而是没有找到听雨的心境。
记得十几岁的时候,和母亲从东北搬到关内来,要建房子。父亲已经不在了,哥哥们都还在东北,能给母亲做帮手的只有我,当时我正读初三。建房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首先是选址、备料,石头和沙子都要从几十里外运回来。于是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要起床做饭,让开车的师傅和我吃了好上路,早点出发,一天能跑两趟。每次起床之前,母亲总要支起身子静静地听一会儿,如果外面有沙沙沙的声音,母亲就要叹息一声:唉,又下雨了,今天又去不成了!迷迷糊糊中听出母亲的焦灼,心里便一阵愧疚——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要如此操心。然而,不用早起,不用四处颠簸,不用吃着冷干粮到山脚去排长队,不用去看别人的脸色,毕竟是一件开心的事。十五六岁的人,可能从自身考虑问题更多一些吧,短暂的愧疚过后,便沉入深深的梦乡,任外面风凄雨紧,困倦的门早已关紧,任风声雨声母亲的叹息声时紧时缓,自己只做酣甜的梦。或许那雨声也会偶尔飘进耳朵,不懂得烦心的年龄只把它当作催眠的曲子。
第二年春天开始施工了,体弱的母亲却再也插不上手,大大小小的事情主要靠我来张罗。不知是长大一岁还是无可推脱的缘故,我一下子变得警醒起来。晚上工人下班,我要收拾场地上的一应杂物,常常是披着月光或者数着星星回到老屋;夜里也总是惊醒,大声地喊母亲:妈,是不是下雨了?母亲答:没有,是外面树叶的声音。快睡吧,明天还早起呢!于是倒下来继续紧紧张张地睡觉。有时听见母亲淘米做饭的声音,会一跃而起,抓件衣服就往外跑——石灰、水泥都在外面放着呢,不跑行吗!冲到门外又被母亲喊回来:是我淘米的声音啊,再去睡一会儿。这孩子!有一次真的下雨了,我却没有听见——或许梦里又回到了孩子的世界,有了雨声便以为什么都可以不做,反而睡得更踏实了。等到被风声吵醒,跑到工地,远远看见母亲灰黑瘦弱的身影在风雨中摇晃着,拼尽力气去盖住怕湿的材料,心便揪痛,抱怨母亲:下雨了也不喊我!母亲也不说话,主动担当起打下手的工作,把费力的事情让给我。把一切收拾停当,我和母亲都成了湿湿的泥人。母亲踮起脚给我整理杂乱的头发,说:儿子就是比女儿强,再小的儿子也是妈妈的顶梁柱呢。妈妈不是个重男轻女的老人,她这是在表扬儿子呢。
房子建好了,母亲却舍不得离开老屋,我只好一个人去看房子。大概是怕我到一个新地方害怕吧——在母亲的心目中,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永远是个孩子,母亲眼里没有哪个孩子能够长大——她特意让我去买了一台收音机。门窗都还没弄好,只用几片塑料片挡着,电也没有通上,夜晚我便一个人抱着收音机睡在简易的床上,闻着水泥、石灰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心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外面是风声雨声狗吠声,屋里则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或者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有时也会听一些交响乐,可惜当时听不懂,朦朦胧胧地在大提琴、小提琴声中进入梦乡。梦里时常听到雨打屋瓦清脆的声音,先是一惊,继而一笑:房子已经建好了,想下就使劲下吧……翻个身,伴着雨声重回安然的梦乡。或许雨声对我真有一种安抚的作用,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总是觉得很踏实,仿佛外面的一切已然被雨隔断,与我毫不相干了,这时的睡眠是最安心的。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发现母亲已经把早饭拿来了,见我没醒,就轻轻地收拾屋子里的卫生。起床后,接着瓦檐上流下的雨水洗漱,然后吃饭。母亲也放下手里的活,看着我把饭一口一口地吃进去,笑着说:今天哪儿也别去了,就在新屋里看书吧。马上到暑假了,暑假过后你就该复学了。
是啊,我已经休学一年了。一年里,风风雨雨经历得虽然不多,但是在风雨中奔波的心情已然一一尝过。我不愿再花母亲手里那点积蓄念书,我想下来挣钱养活母亲,便说:外面的雨乱糟糟的,哪里念得进去!母亲便收了笑容,说:还能比在雨里拼命更难吗?我答应过你爸,一定要让你念书的……说完,收了碗,撑起一把很旧的黑布雨伞,蹒跚着走进雨里。我不敢看母亲瘦弱微驼的背影,赶紧翻开书去读那些已经有些陌生的文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后来也经常站在窗前看雨,听着那肆无忌惮的哗哗雨声,有时愁着这样的天气如何去上班,有时惦记着在雨中跋涉的家人,有时也会为在雨中奔波的陌生人担忧。——母亲已经不再要我担忧了,只有她留给我的记忆永远不会被雨水冲淡颜色,她的声音也永远不会被雨声淹没。一想起雨中她那瘦弱的背影,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母亲能承受的苦难,我也能。
2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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