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瞳孔之后
哦，天哪！

    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如果不是理发的时候偶尔照一下镜子，自己都忘了是个什么样子。然而就是这副德性，还要时不时地让自己穿过别人的瞳孔，在人家的视网膜上留下一点痕迹，以此来证明自己确实来过这个世界。
    是的，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别人的瞳孔中才能找到自己，试想，如果我们从来没有出现在别人的瞳孔中，谁能说清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然而当我们从许多许多人的瞳孔里找到自己，却发现这些或虚或实的图像很难重合，弄得自己也有些迷茫，不得不在某个孤寂的地方、孤寂的时刻，带着颤音地自问：我，究竟是谁？
    长大后，我们总觉得自己还不错，于是特别喜欢在一些场合露个脸，唯恐人家忘却自己；而翻开自己的成长史，哪一个不是劣迹斑斑？有时我们面对父母夸夸其谈，大讲今天的社会和自己获得的认可，仿佛这个社会已经尽在自己掌握之中，迂回曲折地暗示父母你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们似乎早已忘了自己的过去，忘了自己曾在父母的衣服上恣意地大小便，忘了自己曾像无赖一样缠着父母要东要西，忘了自己曾为打碎一只碗而吓得躲在门外不敢回家，忘了自己曾因偷了一只桃子而让父母抓着小手去向人家道歉……如果只是我们遗忘了自己的劣迹也就罢了，偏偏我们的父母还要把我们的劣迹当作爱我们的理由，谈起小时候的事情竟然如数家珍，仿佛正因为我们有了这些劣迹才显出可爱，才让他们心满意足，让他们记住几十年，直到他们忘掉这个世上的一切，还在年迈的昏聩中念叨着我们曾做过的一切。有的时候我们会为他们不顾场合地翻我们的老底而脸红，有时候我们会惊讶何以我们做过那么多事情而他们只记住这些糗事，有时候我们会面对他们衰老的身体忽然涌起一阵酸楚：在我们的一言一行穿过父母的瞳孔时，早已被染上了美丽的色彩，他们记住这一切足以证明他们是那样在意我们，那样放不下我们，那样小心地把我们的一点一滴存放在心里某个最柔软、最安全的地方——几十年风雨中，不管我们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却在心里不知把当初的那些事情复习了多少遍；现在，他们像喝醉了酒的人反反复复念叨那个无法忘怀的人……
    我们不是世上最英俊的男子，也未必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可是如果幸运，我们会遇上一个一生和我们不离不弃的人。在这个人眼里，我们的一切正当行为都是值得骄傲的，我们的某些不正确的言行是应该被所有人宽容的，包括他身上的烟味儿、他睡着后的鼾声、她的小心眼儿和小虚荣，虽然这只是他或她的一厢情愿，而别人的看法竟然左右不了他或她的态度。如果我们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是一生的幸福；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觉察不到，反而把这一切当作对对方的征服。有谁去用心地解读过“爱人”这个词语？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却陪伴自己时间最长的人，从我们这里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得到爱是人的重要需求，把爱交托给一个人大概也是吧。当我们老得连话也说不周全，连饭也吃不利索，连大小便也不能独立完成，所有人都可以从身边逃开，只有这个人不会。这个人可能会咕噜着许多不耐烦的话，手却极仔细地为你做好每一件事情；这个人甚至会咒骂你不如早点死掉，而当你真的先走了，他或她的日子也就算结束了——不是有人说两个老人走了一个，前三年是另一个老人的危险期吗？谁能弄清一个失去伴侣的老人心里整天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又要把几十年的光阴颠颠倒倒地在心里放映？当那个先走的老人所犯的错误也一起被翻开，另一个老人心里还有怨恨吗？有人说“爱是一种彻骨的怜惜”，这是对的吧，当我们穿过爱人的瞳孔，如果不是一切都被染上了爱的色彩，谁能在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争争吵吵、分分合合、生生死死之后，依然愿意和那个人一起生活、一同死亡？是啊，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爱着的人身上找到自己最在意的东西，而其它的都可以忽略，只要自己在意的那点东西还在，不论发生了什么，对方都愿意守着。
    血缘总会让我们的一切行为带上亲情的色彩，失去了这个支柱，父母和子女与路人无异，那些为了大益小利而反目成仇、血刃相向的人家，大概就是亲情被利益扭曲所致吧。所谓大义灭亲，其中的无奈又如何为外人道？爱情的支柱便是对方最在意的、别人未必知道的什么东西，有了这个内核，爱情可以在风雨中飘摇而微弱的灯光不灭，这点灯光可以照亮千里万里崎岖的路途，让对方找到回家的路，纵使肉体不能回，心也会不辞辛劳地跋涉而归；而一旦失去了这点内核，任你富贵比天，也只能留住一具躯壳留不住那颗逃离的心——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爱侣找到了彼此那点点让你一生割舍不下的锁扣。友情呢？志同道合便是基础。一个不珍惜亲情、不懂得爱情的人，友情怕也是稀松平常，我倒不是说这些人的品质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不能从朋友的瞳孔中找到值得自己珍藏的东西，他在朋友的瞳孔中来去自由，也来去匆匆，因为没有人愿意用友爱的色彩在他身上做一个友谊的符号。

    当我们穿过一个人的瞳孔之后，别忘了检查一下自己，看看身上是不是被打上了某个特定的印记；别忘了，你穿过一个人瞳孔，那个人也同时穿过了你的瞳孔，你给他打上什么印记了吗？
                                                              2009.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