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流动
哦，天哪！

    那是一次什么样远行呢？当火车一头扎进大山的怀抱，你便坐在车窗下看外面的山——除了看山，还能做什么呢？看着看着，恍惚觉得列车不走了，倒是山在不停地往后退去。往后退却的山绵延不绝，像起伏不定的绿色波涛，火车就在波涛间时起时落地向前游动。有时真的很恍惚，究竟是车在流动还是山在流动？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谁知道什么才是中心？谁知道究竟要寻找什么？
    别离的泪水静静地在眼眶里打转，整个世界便在里面漂浮着，那山，那树，那桥，那灯火，那人家，那味道……列车启动，一个轻而又轻的小小震颤，泪水便突然决堤了，冲走了一座座城市、一个个乡村，一片片月光，还有万家灯火——只有黑魆魆的山在流动，没有尽头，像永远找不到岸的波浪，一直跟着你，到天涯到海角。
    爱山者无不赞美山的恒定，真正走进了山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一阵微风吹拂，那飘荡的云烟像理不清的记忆，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人转，山转，心也在转……终于忍不住，如丝的细雨飘飘忽忽地打湿了山的衣襟。山潮潮地静默着，等待月光来晒干它的思念，一直从遥远等到眼前。满山的荒草、野竹、蘑菇、捕捉不住踪影的小动物，都是山的心事。一场大雪，山的头都白了。迷了路的小姑娘慌里慌张地寻找来时的脚印，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刚才的路上去。——山，你走了吗？小姑娘突然大喊，那清脆而忧伤的声音便一直在山间萦绕，山像一个巨大的线球，把脚印和声音一点一点地缠绕起来，等着小姑娘长大后带着爱人和孩子来慢慢扯开。
    你终于相信，山是没有尽头的，就像你起伏不定的心事和心情，就像你因心的起伏而坎坷不平的人生。你不敢想象，当年那炽热的熔岩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气势奔涌而来——还有比这更奇特的波浪吗？它以极大的热情奔流着，鸟兽仓皇，草木灰飞，天为之变色，地为之震颤。它毁灭着一切，也创造着一切，当那份热情渐渐消减，那一个个奇特或平淡的波峰便凝固成千年不变的山，永远保持着当初流动中的形态，引发后来人无数的想象——这无数的想象，便和山里的风、山里的雨一起流动着，围绕着山，围绕着人，像一条不断汇入支流的大河。山是凝固的故事，而故事却从来不曾凝固过——流动是故事的生命，每一座山都随着故事流动起来。
    那裂开的山石上开满青灰色的花，有藤有蔓，有可供攀援的大树，有的人在行走，有的人在驻足观看……没有人能说清当年激情四溢的熔岩怎么会有那么悠闲的心，在奔流的过程中还不忘把这许多情致收藏在心底，等待某个时机绽开，告诉人们没有什么比平淡的生活更让人留恋——或许那滚烫的岩浆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才渐渐放弃了奔腾，才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吧？一定是的。你看那层层叠叠的山石还保留着波涛的形态，却再也不肯往前涌动，像一个突然领悟了天命的老人，慈祥地看着脚下欢笑的溪水，奔忙的人流，却把自己的故事悄悄地收进心底。
    时间是一条永不干涸的长河，每个人只能取其中的一滴。山也是。再博大、再雄伟的山也只能在时间里存在一瞬间，和一粒砂子没什么区别。海枯石烂不代表永恒，总有一天山会变成一粒粒砂子，把曾经收藏的故事拆成一个个生动的细节，随意地组合、删减，或歌或泣地讲述着一个真理：世界上没有什么叫做永恒，只有流动才是永恒。
    是的，不论悲欢，不论是非，不论爱憎，什么不是在流动呢？今宵的歌舞，明朝就会变成遗迹；明日的战火，后天的傍晚又将随落日而冷却。“折戟沉沙铁未销，试将磨洗认前朝”，这是所有战争的最终结局。谁能比石头更坚硬？谁能比山更恒定？山一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它从不拒绝一粒渺小的砂子，从不嫌弃一棵短暂的花草——有形与无形的变幻便是万事万物的流动。山不例外，人更不例外。
    把一切往事都切成小小的颗粒吧，有了空隙才可以容得下更多的填充，才能够变幻出新的意思。——没有一座山没有山谷，没有一座山没有洞穴石缝，草木鸟兽就生活在那里，溪水就流动在那里，云雾就飘荡在那里，人就走动在那里，这才是山的风景。
                                                              2009.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