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木匠
哦,天哪!
十
聋木匠把一对木碗交给柴侠医生以后,高兴得直想做点什么。做什么呢?不知道。在我们有声的世界里,可以呐喊,可以唱歌,可以放鞭炮,而对于一个无声世界却没有什么好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他一个人躲进工作间,闭上眼睛尽情地畅想一个全新的世界:治好了耳朵以后,他可以听到人的声音、鸟的声音、风雨的声音;治好耳朵以后,他不再是一个残疾人,可以有自己的妻子、孩子,有人做饭,有人听他讲一对木碗的构思过程,讲做好一对木碗后的快乐;治好耳朵以后,他可以陪着妻子去看电影,对了,还有黄大爷,还有柴医生,大家一起去看电影,去县城最好的影剧院……
聋木匠这样美美地想了三天,想了无数个生活细节。他想,以后黄大爷再来,他不用再靠鼻子发现他,应该远远地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想,再有人家成亲,他不必躲在角落里看人家忙来忙去,他可以送上一对木碗,然后和所有人一起大声地闹新房;他想,应该好好听听大队喇叭里唱的“边疆的歌儿暖人心”,黄大爷说很多事情都是从那几个绑在一起的喇叭筒子里飞出来的……聋木匠被自己想的事情弄得六神无主,不得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静不下来,只好跑到黄大爷家里去,他想让黄大爷分享自己的幸福。
可是黄大爷却把那一对小木碗交给了他,告诉他三丫很怕治不好他的耳朵,怕人家说她骗了聋木匠的木碗。聋木匠呆呆地看着那一对木碗,刚才在心里响起的各种声音一下都归于沉寂了,他的世界空荡荡的。
等他清醒过来,似乎再也读不懂黄大爷的唇语了,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手语问黄大爷:柴医生咋了?柴医生为啥不帮我治病了?……他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无声的世界和有声的世界之间的唯一通道,轻轻地掩上了门户。
他拿着那对木碗犹犹豫豫地往医务室走,路上看到有人在向他指指点点,他不知道人们在说他什么,他也不想知道。柴医生一直向他道歉,说自己过于莽撞,给他带来了意外的烦恼,说今后有机会一定会帮他,说其实她很想听听这位艺术家的声音……聋木匠似乎什么也不曾感觉到,把那对木碗递到柴医生面前,反复只做一个手势: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让我听到了很多声音。看着聋木匠诚恳的样子,柴医生眼圈红了,她也有些糊涂:为什么一个医生不能为一个聋哑人打开声音的通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没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聋木匠从医务室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雪。原本洁白的世界现在变得更白了,所有鸟兽的踪迹、人的足迹都被这无声的雪涂抹得干干净净,包括散放的牛马留下的粪便和一些调皮孩子撒尿时在雪地上作出的画。路上只有聋木匠一个人在走,像一张巨大的白纸上不小心碰上的一个黑点。他抬头向远处眺望,山山岭岭也都隐藏了轮廓,连方向也都消失了——这是一个多么单纯的世界,只有雪这一种东西,一种颜色。
终于,他找到了那一抹白桦林的暗红色林梢。他静静地向那片红色走去,脚下只有雪被踩踏发出的轻微的震动。他想起来,那片白桦林后面有一棵黄菠椤树,可以做一只小木碗。他从树的外皮、树节和树干曲度上判断,那棵树里藏着一幅画:一只打破的水壶。他拿不准里面是否能整理出一个小姑娘的图案,如果能就好了,他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幅画,一个小姑娘挎着一把灰黑色的水壶,水壶的腹部有一个洞。他当时已经决定以后不再雕木碗了,所以没有把那块木材取来,现在他很想把它雕出来。
昨晚,二丫带着她的小姑子到聋木匠家里来,她是个学美术的大专生,正在准备下学期的毕业设计,说是想参观参观聋木匠雕的木碗。她是看到嫂子带去的嫁妆里那一对木碗,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完以后,姑娘要拜聋木匠为师。聋木匠没有答应,用手语告诉她,自己以后不再做木碗了,他要专门给人家打嫁妆。姑娘很失望,聋木匠当时觉得很对不住她。现在他要去取回那棵黄菠椤树,如果能做好,就送给她这只木碗吧,就一只。
后来聋木匠真的不再做木碗了,专门给人家姑娘出嫁打嫁妆,一打就是几十年。不过很多人还是从那些嫁妆的木纹里看出了图案,有的是鲤鱼戏水,有的是春江花月,有的是童子拜观音……有人来问聋木匠是不是真有这些图案,聋木匠只是笑。
黄大爷早已去世。不过他现在已经能读懂小镇上所有人的唇语了。
(完) 2009.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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