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樱桃
哦，天哪！
五

    我一直不喜欢把学生比作桃李，主要是因为了解了一个相关的典故：据汉朝《韩诗外传》记载，春秋时，魏国有个叫子质的大臣，他得势时曾保荐过很多的人。后丢官只身跑到北京，见到一个叫简子的人，向他发牢骚，埋怨自己过去培养的人在危难时不肯帮助他。简子听后笑着对子质说：春天种了桃树和李树，到夏天可在树下纳凉休息，秋天还可吃到可口的果实。可是，如果你春天种的是蒺藜，到夏天就不能利用它的叶子，而秋天它长出来的刺倒要扎伤人。
    作为老师，一边教育学生难道还要一边想着这个孩子将来对我有什么回馈吗？真是那样，这老师当得也太没有水准了。看到某些人想方设法从学生身上谋求点什么，真是汗颜。或许将来我也会混到吃不上饭的那一天，我想我也会拄着手杖坦然地走进我学生的家门，绝不会让学生这边离开我，那边就对我指指点点。
    所以，我的学生在我眼里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我达到某种意图的工具。只要愿意学，哪怕天资平平，我也会尽心尽力去教。在老师的心目中，学生无背景，他的家庭跟我无关，甚至他以前的表现和成绩都不是我要关注的，我要关注的是学生正在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的办法。很多老师在接受一个新班级时，总喜欢把学生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把这种做法看作认真负责，当成治理班级的有效手段。我不知道当一个老师戴上有色眼镜以后，扫向学生的目光是否也带上了某种颜色？这一点，我们自己是有体会的，当你的一位新上司在你面前滔滔不绝地背诵你的家世和经历，你会觉得很舒服吗？成长中的孩子，总会在这里那里出现一些不足，难道我们要让他们一直背着这些问题、永远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吗？我讨厌某些老师像神仙一样预测自己的学生将来能做什么或者不能做什么，这种乱贴标签的作风，不仅会伤害一些学生自信和自尊，也会影响老师的教育思路、教育方式。
    或许正是因为我眼里的学生都像一张白纸，所以他们在我面前就显得特别轻松，他们会尽可能地涂抹自己的特长。
    看这一段文字：“也是秋天，长年的失眠折损了父亲的脑神经。送到医院的时候，强制地注射了抑制神经兴奋的药，父亲仿佛在那一瞬间就老了，记忆减退，动作迟缓。母亲日日陪在父亲身边，我去医院看望他，父亲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时候的父亲胡子没有修剪，一双手冰得让我心凉。我没有说话，给父亲递上饭盒。他艰难地用筷子去夹，手一抖一抖，都是被拉长的慢动作。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绞尽脑汁仍然停在‘那个……那个……’上。我几乎要拿不稳饭盒了，悄悄地背过身去，那是我曾经骄傲挺拔的父亲啊。但我的母亲是微笑着的，她轻轻握住父亲的手，父亲似乎也很用力地握住她。我坚忍聪慧的母亲，在家里最艰难的那个秋天，握住父亲的手。我的心就一直一直地停留在母亲温暖的笑容里，相信一切都会过去。”这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的考场作文。可以这样说，在功利性很强的考场里，我是不可能不受环境的干扰、只要平静地把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娓娓道来的；即便是在随意涂抹的情况下，我也未必能捕捉到如此细腻感人的生活细节，这个小丫头的写作水平早已超过了她的老师。草拟志愿的时候，她想选建筑专业，大家都觉得不好理解，她跑来问我，我说好，建筑本身就是一门艺术。现在她就在天津大学读建筑专业呢。和上一届那个写《馒头，山东馒头……》的小伙子成了校友。——那个小伙子是我的课代表。
    再来看这一段：“‘文革’时，曾有一位音乐老师被下放到农村，多年以后，当她被平反，回到原来生活的环境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农村艰苦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影响，她依然和当年一样美丽、一样开朗。人们问她，她笑着回答：我铡草时是按着4/4拍铡的，锄地是按着2/4拍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文革’时，有多少人因不堪艰难的环境而选择了放弃生命，可是，弱小的她却能如此面对艰难！环境恶劣，但她懂得写封情书给自己。”我真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怎么能够如此乐观地看待人生的苦难，有这样的心态，你让她怎么可能不天天满面春风呢？这个爱害羞的小丫头一不小心一个人跑武汉大学去了。
    诗人在北京师范大学广东分校；出过个人散文集，考试时却经常写不完作文的才女在人民大学；天天提醒别人注意素质，自己一不注意就穿着拖鞋跑进教室的颓废派作家不知跑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抱着梭罗《瓦尔登湖》不肯放手、喜欢把文章写得不太好懂的那个孩子，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的风格转变过来，不知最终作文得了多少分；因为成绩提高不快而急得每次考试结束都要流一次眼泪的小鬼在厦门大学，昨天得意地给我发个短信来：你的那些小鬼快要高考了吧？我很愿意再高考一次啊！
    ……
    想想一年前他们此时那个酸酸涩涩的样子，现在一个个鲜红耀眼，我心里不知有多得意，这就是做老师的快乐所在吧。
    看着一树树红透了的樱桃，我忽然非常想念他们，觉得老师就是一株株灰褐色的樱桃树，自己没有美丽、高大的树型，没有引人注目的身价，唯一让人想起的理由就是枝头那一粒粒晶莹的小小果实。而这样的时刻是多么短暂啊，一年就那么短短的几天，过后便只有沉重的叶子，只有长长的沉寂，在风雨中等待下一个樱桃红的日子。红樱桃从来都不属于樱桃树，成熟了，就要离开枝头……
    樱桃红了，樱桃红了
    在那竹影婆娑的山坡上
    在那月色朦胧的春风里
    樱桃红了，红了
    那是哪里飘落的一粒种子
    那是几年酝酿的一滴丹露
    一枚枚青涩的果子啊
    在霜雪中，在风雨里
    醉成了一树玛瑙红樱桃……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我心中的这个旋律写成一首歌的，因为今年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就是学音乐的——他们也将长成一粒粒红樱桃，在由酸涩酝酿出甘甜的过程中，他们最懂得一株樱桃树的心事。
                                                               200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