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的思念
哦,天哪!
四
没有陈木的日子竟会如此枯寂,这是林小雨在送走陈木之前没有想到的。
在与陈木相处的几年里,她感到了淳朴对于人生的意义,如此复杂的社会到那个木头的面前都会变得十分简单——他只有一根神经在活动,有时林小雨一想到和陈木在一起时生活就变得单纯,会从心底笑出声来。每当她觉得与人周旋搞得精疲力竭时,她就不自觉地要跑到陈木那里去坐坐,她仿佛找到了一片原始森林,或者找到了一座毫无人迹的雪山。
每次到陈木那里,她会尽情地倾诉工作中的各种牵绊,谁和谁又在为某个职位而反目成仇啦,谁和谁因为一张打车票而互相诋毁啦,谁和谁在为一个女作者的文章扯淡啦……然后发出无限感慨:人和人之间怎么这么复杂呢!陈木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当林小雨的丹凤眼的锐光向他逼问过来,他就会显出不值一提的神色:这和你有关系吗?林小雨情绪来得快:你有没有为我想想啊,我生活在那个环境里哎!陈木依然一脸不解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那是人家的谋生手段,你不喜欢不听就是了,干嘛要为这些事情烦躁啊!林小雨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生气地说:你是块木头,跟你说也是白说!这时陈木就会高兴起来,一边拍着林小雨的背,一边说:世界其实很简单——人就两种,男人和女人;生活目标只有一个,活得有意思。其它的事都是多余。这就跟山是静的,水是动的一样明了。
林小雨虽然并不信服他这套山水理论,但想想自己烦恼的事似乎的确离自己远了,感觉眼界开阔了不少。她想,亏着世界上还有这样简单的人,要不这世界还不知要变得多么混乱。
但是陈木带给她的也不仅仅是明静,他的很多处事方法也让她感到难以理解。有时她看到陈木傻傻地站在窗口,朝着几千里外的家乡眺望,就会说他:你的文字里到处都是对家乡的思念,怎么不给妈妈打个电话?陈木抓抓头,说:打不打她都是我妈妈,她知道我在想她。那就不要问问老人生活情况?问和不问有什么区别?过得好自然是好的,过得不好我也没法帮她……林小雨觉得这个家伙心里总是有一层阴影,就说他:你天天不能过得开朗一些吗?陈木反过来说她:我哪有你那些小资情调啊,天天把什么妈妈我爱你挂在嘴边——你说说你怎么爱你妈妈啦?
林小雨不再接他的话,她知道下面的语言交锋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如果她举出事例,他就会说如果在妈妈身边我也能这样做;如果她说可是你现在连一个电话都不肯给妈妈打,他就会说打有什么用啊,反正她有困难我也没法帮她……绕来绕去,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有一次林小雨气急了,问:那你还在文章里写那些话有什么意思?不如什么都不说不是更好吗?陈木一下急眼了,冲她没好气地说:我做不好,说说也不行吗?
林小雨隐隐约约感觉到,陈木对离开家乡到南方来,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气,仿佛是她拆散他们母子。这让林小雨很苦恼,他们的谈话几乎都是至此而止。正因如此,每次到一起,林小雨总是不停地说话,她不想让陈木产生一种条件反射,认为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必须争论不休。而陈木从来不肯主动提出什么话题。他越来越沉默了,林小雨每每想到陈木,心里都有一种深深的不安。
改变一个人真的这么难吗?林小雨曾经研究过文化的深层结构,她对陈木的文化抵抗是有心理准备的,从语言、饮食、衣着到人际交往、风俗人情,她都一一考虑过,并且提前和他进行了沟通,没想到这些陈木很容易就接受了,而他不接受的恰恰是她的家庭背景,而这一点她一直以为应该是陈木最容易接受、甚至是引以为豪的。
林小雨的脑子里甚至闪现过一个很残酷的词,“改造”。我要改造你,她想。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打算,因为文革中自己的父亲就被改造过。那时她还小,不清楚父亲接受改造具体是个什么过程,但是她知道那一定很让人苦恼,因为每次父亲从改造他的农场回来,都要和母亲相拥着流泪到夜深。朦胧的睡梦里,她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肉体上的痛苦是能忍受的,可是灵魂的摧残太痛苦了,要不是牵挂着你和小雨,我真的想放弃自己了……接着是母亲的抽泣,这个理疗科高级医师,能设法减轻丈夫肉体上的伤痛,却无法解除他心灵的煎熬。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多想想小雨吧,孩子没有父亲总是低人一等的……你要挺过去,我们天天在家盼你回来……
那种改造是因为一些人无端的仇恨,可是我怎么会恨木头呢?要不让他回去,还他精神上的自由?她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就否定了,她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让时间来抹平,我只要用心地等待。木头啊……那一夜,她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白夜。
20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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