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哦,天哪!
九
五爷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一缕阳光透过医院浅蓝色的窗帘缝隙,很顽皮地落在五爷的眼帘上,让五爷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红色的梦。梦里,他手牵着红绸带把新娘引向贴满了红花的洞房……梦里,他挥动铁锹,在插满红旗的挖河工地上挥汗如雨,口里唱着红色的歌曲,胸口却忍不住要吐出腥咸的血……梦里,小儿子拿着一块红色的破布,非让妈妈给他做一块三角形的红领巾,他说和他一起上学的人都有,只有他没有……两颗泪珠顺着眼角溢出来,最后在眼角留下一层淡淡的盐渍。
五爷不想睁开眼睛,他实在不想去面对眼帘外面那个世界,混乱、壅塞、毫无道理,让人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可以舒舒畅畅地透一口气。
幸亏爸晕过去,要不那些人肯定不会空手走的。是小儿子卫东的声音,满是侥幸得逞的喜悦。
五爷从小就比别人聪明。我爸说的。这是谁的声音?五爷听不出来,但很不高兴,好像自己昏迷十几个小时完全是在演戏给人家看。
爸,表叔,你们在说什么呢?爷爷到现在还没清醒,你们怎么能这样!孙子的话让五爷一阵温暖,难怪人们都说隔代亲呢,孙子真是比儿子强多了,他还惦记着爷爷。
不管怎么样,一会儿人到齐了我们一定要到乡政府去闹一下,他们不能这样草菅人命。这好像是四爷家老三的声音。五爷心里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歉意,虽然他阻止了子侄们去闹四爷,但是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不好,后来那些晚辈对四爷家采取了孤立的手段,致使四爷一家长期不和其他几家来往。现在自己出了事,四爷家的孩子依然出面——自己这个叔当得不怎么样。等好了以后,还要说服子侄们和四爷家搞好团结。五爷正在心里愧疚着,那边四爷家的老三又说话了:就算闹不来钱,至少他们不敢再来你家捣乱了,是不是?嘿嘿嘿嘿……语气里透着讨好的味道,而且那干巴巴的笑声表明他并不为五爷的生死担忧。五爷不由皱了皱眉头。
病房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哭泣:爸,爸,你怎么了?是两个女儿来了。听到女儿的声音,五爷眼前的红色淡了,像小时候躲在水底看太阳一样,他觉得有一种很久很久没有过的委屈在心里冲撞,最后变成一丝热乎乎的气流从鼻腔、眼角泄漏,这股不易发觉的潮水把眼角那点盐渍浸湿、溶化了。
五爷家的小楼比预期推迟一天封顶了,一时间鞭炮的火药味儿飘荡在山村的每一个角落,混合着桃花李花的芬芳,让每一个前来祝贺的亲友感受到了浓郁的春意和喜庆。五爷没能亲自主持封顶仪式,他原本老迈的双腿经历这次变故以后,更是颤抖得厉害。他用很不稳便的手写了一幅对联,让孙子贴在正门两边,“择居仁里和为贵,善与人同德有邻”,横批“燕贺新居”。
一家人都到新楼那边忙活去了,五爷拄着拐杖走出老屋,把三月的阳光披满一身。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站在院子门外的老柳树下,像一棵枝叶不再茂盛的老梨树。一双小燕子剪剪飞来,在柳梢上打了个旋,啁啾着向五爷的老屋里飞去。五爷认识它们,它们在这个家已经住了很多年了,那个巢还是老伴儿在世的时候就垒在梁间的。五爷不知道燕子的寿命有多长,估计这已是第四代或者第五代了吧。家里没有人敢去碰那个补了又补的燕巢,连孙子佟毅都知道那对小燕子爷爷奶奶建好这座房子当年就住进来的。
五爷喜欢燕子,说你看它们成双成对的,多好啊!小楼刚开工不久,一天夜里,孙子和他聊天,设想将来楼建好了,自己住哪间,爷爷住哪间,爸爸妈妈住哪间。五爷说你们来住吧,我还住老屋里。孙子说那怎么行。五爷说:新房子没有小燕子住的地方,我还是住老屋守着那对小燕子吧。孙子说:把燕巢搬过来不就行了吗?五爷说:傻小子,燕子可不像人,弄到哪里都能住,你要是动了它们的巢,它们就要飞走啦。孙子咯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五爷盯着老柳树垂下的条条嫩枝,眼前却是老伴儿在世时教孩子们念书的情景,虽然已经人到中年,身体又不好,可是在五爷的眼里她是那么闲静、优雅。——现在我已经老成这样了,等我到那边找到你,你还能认出来吗?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首词在他心里已经盘旋了好多年了。——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一定要带着儿子孙子去把她的坟好好修修。
那双小燕子没有进屋,在门外上下翻飞了一阵子又飞回老柳树这边来,依然是啁啾地相鸣相和。五爷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儿子弄了一扇纱门安上,想是它把小燕子拦在外面了。他三步两步向老屋扑去,他是去给小燕子开门的——如果没有燕子陪伴,他该怎么打发后面的绵绵春风、炎炎夏日、朗朗秋光和漫漫冬夜呢?小燕子几乎是跟在五爷身后飞进屋里的,轻盈地钻进它们的小巢里,空寂了一冬的燕巢里发出一阵阵欢快的鸣叫声。
村里的喇叭又响起了连五爷都熟悉的歌曲: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五爷在心里笑笑:卫东这个猴崽子,这楼还没装修呢,就要请人家看电影吗?
(完)
200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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