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
哦,天哪!
二
当地有个说法不知您是否了解,像胖姑这样的处境叫做“二夹板子”,就是上面有大的下面有小的,她处于中间,大的可以指使她,小的可以挤兑她,所以二夹板子的日子总是不太好过。
胖姑的大姐很灵俐,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父母有什么想法,特别是老弯叔有什么想法,还没说出口,她早已心领神会,提前把事情做好了。你比如说,那次老弯叔从田里回来,手里拎着一串小刀鱼,用细细的柳条从腮里穿过来,小鱼倒像一条大鱼的鳞片,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银光。大姐迎弟赶紧跑去接过来,冲招弟喊:嗨,二丫,把鱼拿去挤了,让妈煎煎,我去给爹打点酒来,让爹喝了好睡觉。说完自己提着一只空酒瓶子跑了,这洗鱼的活儿就得招弟来做。其实老弯叔不怎么爱喝酒,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杀过不少牛,身上染了牛皮癣,可是大女儿这么一说,刚好对上了自己的心思,任迎弟跑出去疯也不会说一句。胖姑只好拎着鱼串去河边洗,一不小心滑到了水里,弄得两腿精湿,进门就被骂了一顿没用的东西。吃鱼的时候,偏偏有个内脏没挤干净的被老弯叔吃到了,苦得直皱眉头,也不说话,顺过筷子就打在了胖姑的头上。胖姑不敢哭,用下眼皮把泪水兜着,巴搭巴搭朝妈妈看。那时还没有小弟,妈妈也和犯人差不多,找个没地位的人作依靠不是没眼色是什么?妈妈轻轻叹口气说:唉,你到底有什么用……生就一副打苗!——打苗就是找打的胚子。
“打苗”是胖姑的第一个个性化称谓。接了妈妈的话,迎弟理直气壮地吆喝她:喂,打苗,把鸡喂喂。打苗,你找打啦,还不快去井里打水!接着是妈妈跟着叫,后来连老弯叔也觉得这样叫更有震慑力,不生气就叫她打苗,生气就叫她死打苗。开始胖姑反抗姐姐这样叫她,等父母都这样叫,她大概就习以为常了,哎哎地应得很脆。没过几天,村里的人都这样叫她,她不高兴,但是无奈,只能一个人跑到什么旮旯里去瘟一阵,一听家里人喊打苗,又赶紧咚咚咚地跑去干活了。
随着弟弟盼头落地的哭声,妈妈和姐姐的地位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胖姑的地位却每况愈下。妈妈地位的变化是情理之中的,老弯叔不仅买了红糖,还破天荒地买了两只猪蹄。听说我那姨看着端上来的白生生的猪蹄,仿佛说梦话一样问了又问,就是不敢下筷子:这东西真是给我吃的啊?这东西是给我吃的吗?是不是吃了就要拉去枪毙?……最后她是在两个女儿发绿的目光下,流着泪把一只猪蹄吃掉的。她打着油嗝儿放下筷子,转脸看见女儿长了小狗舌头一样的眼光,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说:女人只有会生儿子才有猪蹄吃,记住了吧?
如果说妈妈地位的提高是上帝赐予的福分,姐姐地位的提高则纯粹是个人努力的结果。妈妈在月子里,老弯叔虽然在人前说话的嗓门儿提高了两个八度,却不肯去洗屎洗尿。迎弟说:爹,你放着吧,我给妈把汤煮好就去洗。胖姑依然领了自己的职事,天天只管去拾烧柴、打水,也许她意识到弟弟的出生对自己并非什么福音,连看弟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有时妈妈也会喊她:打苗,你把盼头的尿布拿去洗洗。她说:你没看我正打水啊,不会叫姐姐去!姐姐正好端着汤从锅屋往往妈妈床边走,接口道:我来我来,我就去洗。妈妈少不得又是一声叹息:唉,你天生就是个打苗,将来嫁到人家也是个缺打的货!妈妈从牙缝里省下的一点米面,差不多都进了姐姐的嘴巴,胖姑不计较,有红薯她能吃饱,没有红薯稀饭她也能喝得肚皮溜圆。你除了知道吃,还知道什么!老弯叔听到胖姑喝稀饭唏溜唏溜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
妈妈满月后照样要下地干活,弟弟盼头几乎天天趴在大姐的背上。迎弟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喊胖姑帮帮手,可是盼头看见二姐伸手过来就哭喊。有时老弯叔撞见,就说:看你有什么用,连小孩子都不要你!胖姑并不在乎面子,小声嘟囔一句:不要我就算,我还不爱带他呢。然后依然去做她的那些粗笨的活。等到盼头学会说话了,胖姑也想和他玩玩,可是她一走近盼头,小东西就大叫:我不要打苗,我要大姐,我要大姐!
那时迎弟九岁,胖姑才七岁,她还以为这是自己的运气呢,看大姐多受罪,冬天要第一个起床,张罗一家人的早饭,然后要抱着弟弟到处走,有一点风还要把弟弟的小脸藏到脖子下面,自己的手上裂满了血口子,还要给弟弟焐手;看自己多好,白天的重活虽然很累,可是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试到冷也尽可把两只小手装进破衣兜里。她不知道,就在第二年冬天,她和姐姐的命运从此走上了两条轨道。
20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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