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黄昏
哦，天哪！

    院子里住着一对退休老人，非常熟悉，还在他们像我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
    天天夜色还没有退尽，就见他们一起来到小广场上打太极拳，老先生在前面领操，老太太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学。每次经过他们身边都要点头打招呼，他们也不停下，用外地方言问：又上班啦？你们可真忙！他们已经退休好多年了，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忙碌的辛苦，见面总是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容易，又是老人又是孩子，还有一大摊工作要做。听到的人答：也没啥，还不是踩着你们的脚印在走！他们便很高兴：是啊是啊，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熬过来的，等清闲了，人就老了——年轻时忙忙好，老了想忙也没得忙了……说着这话，神情显出遥远来。
    他们年轻的时候，老先生是单位的副手，脾气不大好，经常在外面和人争执甚至吵架。老太太和先生一个单位，听说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抽出点时间到人家去坐坐，向人家陪不是，说俺家老头子脾气不好，说轻说重你们多担待。她这样一说，人家也就不好再计较什么了，但评价还是有的，都说老先生太古怪，老太太是个大好人。开始大家只在私下里说说，时间久了也就公开了。老先生听了很不高兴，回家找老太太算帐，说我在为工作恼人，你给我到处充什么好人！俩人都是老牌大学生，老太太少不得要说几句：工作是要做，干嘛要冲人家发脾气呢？不是我给你兜着，人家早就跟你闹翻了！老先生就不高兴了，先是骂，继而动起了拳脚。人们经常看到老太太红着眼圈儿来上班，也就明白了个大概，后来遇到事儿就不和她说，见到老先生也和没发生什么一样。老先生回到家里还是要跟老太太算帐。老太太说：我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做。可是那时的老先生非常固执：你没说，人家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少不得又是一顿骂，甚而至于一顿打。老先生是个象棋迷，最后竟连下棋的人都找不到。大家都说这两口子怕是过不长，就算不离婚，老太太早晚让他给折腾死了。现在我们老太太老太太地叫着，那时也才刚刚人到中年呢。
    事实没像人们预测的那样，两个老人竟然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来了。前几年，孩子的孩子小，天天见他们一人一个地领着去上学，然后再一起到菜场去买菜，准备孩子们中午的饭。后来两个外孙女都到她们父母身边去了，两个老人依然一前一后去买菜，老太太在前面拎着，老先生在后面跟着。有人开玩笑说：你看她拎那么多，怎么不帮拎一点？老先生笑笑说：她不让，说这是女人的事。有人又问：那你还跟着干什么啊？老先生又笑笑说：一家人的饭嘛，我总该有个发表意见的机会吧！大家听了都笑，说当领导当惯了，连什么都不放心。背后老先生也会说些心里话：唉，年轻的时候欠她太多了，现在没什么好弥补的，多陪陪她，算是赎罪吧。
    听着这话让人心里酸酸的，人是不是有了公事就要忘了亲情呢？或者是因为有了点地位就觉得家里人也要服从领导？也许都不是，只是因为年轻，觉得生活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就不太呵护最亲近的人吧？年轻就有很多选择的机会，而太多的机会反而容易使人迷失自我。有时我在想，假如老太太在老先生醒悟之前出了什么意外先走了，老先生该如何安置自己的悔恨呢？算起来人生并不长，两个人在一起的光阴是可以算得出来的，两个人愉快地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为什么年轻的时候没在意这些呢？
    人生就像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是那样温和，我们可以尽情地欣赏它把大地照耀得金碧辉煌，而到了日中时分就没有人敢正眼相看了，可是那种骄横又能保持多久？等到日薄西山，暮色渐渐张开怀抱，我们才又可以望着余辉，感受那分祥和与宁静。在自然界，这是规律，难道人的心智也不可跨跃那虚构出来的虚荣吗？在一缕缕迟来的爱意里，我清晰地看到渐渐暗去的余晖，听到渐渐走近的秋冬的脚步，心里一片朦胧而萧瑟。
                                                          2008.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