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远方
哦，天哪！

    小时候听妈妈讲故事，开头差不多都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啊……”我问妈妈，为什么讲故事都要说很远很远的地方？下次再讲故事，妈妈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啊……”我又问妈妈，为什么故事不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呢？妈妈拧一下我的鼻子说：傻子，身边哪里会有故事呢？我想了一会儿，也是，身边不是张小三偷了李小四一块橡皮，就是王小五打了马小六，都是些爱与恨的生活，怎么能叫做故事呢？浪漫的爱情、潇洒的侠客、清廉的知县都只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可能在我们的身边。从此，我的心几乎一直留在远方。
    然而，没有人告诉我远方究竟在哪里，也没有人能说清楚远方究竟是什么样，甚至我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想着远方。每当小燕子在电线上排队集合，我便想起妈妈说过的远方，费了很多心思捉来一只，把收藏了很久的一条红布条系在它腿上，听说它可以把它南方家里的故事带回来。放飞的时候，我抚着它的脊背说：别忘了，明年到我家来住。身边那些拖着鼻涕的家伙一齐笑我：快来看哪，他是个傻子！我不和他们争辩，因为我知道他们心里没有远方。
    柳绿了，花红了，小燕子成群结队地回来筑巢，唧唧喳喳地在梁间说着一路的见闻，却没有那只系着红布条的小家伙。我从西院大妈家开始，一家一家地找，谁家的燕子都没有系着红布条。我时常望着天上的云发呆，难道燕子说话不算数？哥哥看见了，也来笑我：傻子，要把红布缝成小口袋，里面装上芝麻粒儿，南方那家才会留下芝麻，换上胡椒。你这样空空的，小燕子怎么好意思去和人家说，怎么好意思回来跟你说呢？然而我却不信了——没去就说没去，干嘛要带什么芝麻，我又没说一定要他们的胡椒粒。
    从那以后，我把希望寄托给大雁，老师说它们真的能飞到远方。蓝天下白云边，大雁排着威武的人字阵飞过，不时发出嘹亮的叫声。那些穿着土蓝色小袄的家伙扯着细脖颈喊：大雁子，白脖子，不白死你老婆子！大雁子，白脖子，不白死你老婆子！……我心里哧哧地笑：这算什么，还不是想吃一口雁肉！你们谁知道大雁可以飞到远方？可惜我却不能和大雁们交待一下心事，它们就一点一点小进了远天。
    雪化了，冰融了，大雁的人字阵又从云边飞过，吱吱嘎嘎地像在喊号子。它们当然不会告诉我什么，或许看到我呆呆的目光以为我也只是想吃它们的肉吧，那嘹亮的鸣叫像是故意扔下来的嘲笑。“南北路何长，中间万弋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我一直到读了陆龟蒙的这首小诗，才原谅了大雁们的傲慢；然而这时的雁阵已经七零八落了，偶尔有雁飞过，也不过三两只，慌慌张张的，溃不成军。
    而此时，我已经知道把心事深深地埋在心底了——把心里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是浮浅的，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这句话时，禁不住一阵脸红，为我曾经的无知无识，为我至今仍不时想把关于远方的故事说出来。难怪鲁迅先生要给我们讲那个“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故事！
    大雁已经见不到了，小燕子也不能再到家里来筑巢，我不知道现在它们都住在哪里，也就无所求告了。只是年少时的心事依然未了：哪里是远方？远方是个什么样？然而我终于可以忍住不说，只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这样开头，“很久很久以前哪……”，孩子把脸别过去说：怎么又是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于是我得意地改口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啊……”我不知道孩子的心思飘到了哪里，在他的心目中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我可以推测母亲当时的心境，因为父亲那时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却无从得知孩子的心思，他能想象到的远方一定比我的远方要远得多，因为我已经带着他去过了我以为远的远方。
                                                        2008.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