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宁把洗干净的香皂盒摆好了，却没有人来谢她，因为她从来都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做这些事的。而且作为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几乎每个人都将自命不凡作为自己的天职，一个香皂盒是干净还是邋遢算什么事呢？有一次校团委组织一次辩论赛，正方赛题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反方赛题是《一屋不扫可以扫天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反方应该获胜，包括正方选手。做大事不拘小节是那个时代的潮流。
但小宁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每一个香皂盒都是有生命的，它天天为人提供无声的服务，人就必须用心去呵护它；况且一个人选中这个香皂盒而不是那一个，一定是寄托了某种情感，怎么能始爱终弃呢？她对同学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也没有什么事是大事什么事是小事。同学们听了也不争辩，因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小事，只丢给小宁一句话：小宁啊，你是个泛神论者，对世界的认识还停留在儿童时期！是的，对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来说，信仰是什么、追求是什么，那才是大事。
在一次又一次把香皂盒洗干净，又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没有人珍惜以后，小宁决定收留这些可惜的弃儿。她把自己喜欢的香皂盒擦拭干净，用洁净的纸包好，写上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将其收留，然后悄悄地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放进自己的手提箱里。每收留一个，她的心里就感到无比的喜悦，这喜悦支持着她，让她乐此不疲。有人找不到香皂盒，最多咕噜一句：早上还在这儿，怎么就不见了呢？就有人回答：肯定是你洗澡时丢到浴室里了，你哪次不是丢三落四！第二天一只新的香皂盒又摆到了洗刷间。
与此同时，小宁的收集欲望也在不断升级，如果一个星期没有收集到一只香皂盒，她就会烦躁不安，如果两个星期收集不到香皂盒，她甚至会变得六神无主。每当她闻到在空气中飘荡的香味，她就会不自觉地判断：这是茉莉香，这是月季香，这是水仙香……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株株美丽的鲜花，花瓣在朝阳或夕阳下静静地开放，碧绿的叶子上还有晶莹的露珠和太阳的光辉；然而花的四周却堆积着垃圾，让那些美丽的花朵感到窒息。没有人会来这里欣赏这些花儿，她想。然后她就动手去清除那些沾满油污的垃圾，一次，又一次，等她确信花儿周围的垃圾不可能清除干净时，她就会满怀怜惜地把那株花儿移栽到她认为干净的地方。
她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所以从来没有惊慌过，她只是不愿意让人看见她把花儿栽到了什么地方，她怕有人看见了又要去看花儿，又要随手把沾着奶油的纸片、沾着黄油的塑料袋、沾着菜油的面巾纸扔得到处都是，让那些娇艳的小生命透不过气来，自己也跟着透不过气。她还想过，要是有个人能和自己一起来做多好啊，一个人培土，一个人浇水，那才有乐趣。但她不想和别人说，她怕别人笑她是泛神论，笑她是儿童思维。索朴送她香皂盒时，她以为索朴是和她一样不鄙视小东西、小事情的，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然而不是，索朴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想做什么。不过她没有因此疏远索朴，因为索朴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与其他人不同。
那是什么香味呢？有一次索朴他们班组织去野炊，怯怯地跑来问小宁：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野炊吗？他以为小宁一定会拒绝，小宁不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谁知小宁却一口答应下来。到了那片桃园以后，小宁寸步不离索朴。同学们有意无意地笑话索朴，说索朴你什么时候买了个钥匙扣？索朴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就说小宁你去和我们班那几个女同学玩一会儿吧，我们男生要埋锅造饭，挺脏的。小宁皱着眉头说：我不去，桃花的味道熏得我头晕，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浊得很，离开你我会吐的。
事后索朴问过她：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吐？小宁说你的气味冲淡了那种难闻的味道啊！那我的身上是什么味道呢？小宁想了很久，最后盯着深蓝的天空和橘黄的晚霞说：就是那种！她指了指西边天上的一钩月牙儿说，就是月牙儿的味道！索朴笑得要跌倒，说月牙哪里有什么味道，心里却在想：这丫头真是刁钻得可以，怕是有点心理异常呢。但索朴因此更加喜欢小宁，他说：没有点怪癖的人是没有才气的表现，人家是中文系啊，哪能和俗人一样，没有点诗人气质还学什么文学！
小宁确实写过一首小诗：
没有汽笛的轰鸣
没有酒肉的喧嚣
没有游人的指点
没有园丁的搅扰
那一株白色的 小花儿
就这么静静地
开在墙角
她本来是写着玩的，或许是收集到一个香皂盒以后的一种形象化记录？可是让上铺的张薇看到了。张薇嘻嘻哈哈地说：诗人，写什么呢？小宁说写你呢。张薇顺手抢过来读起来，宿舍的人都说写得跟冰心的小诗差不多，就偷偷投到校报上去了。小诗发表了，小宁的诗人称号也就叫开了。这对小宁很有利，从此以后她说什么都没有人嘲笑，诗人嘛，总要有点特别。
有人看到小宁对着洗手台上的香皂盒发呆，就问：小宁啊，你干嘛呢？小宁说：你没闻到这里有一股百合香吗？可是它让带鱼的臭味儿给包围了，太可怜了！于是一群女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说：泛神论是诗人的主流意识，小宁又要发表诗歌了！
（待续）
2008.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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