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见到驼子大哥是在暮秋的一个傍晚。
当时我带孩子去海边玩儿,天已经有些冷了,但海边依然人声如潮。外地的游客在忙着拍照,站在沙滩上,被拍的人脸上映着晚霞,在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的人弓着腰,在等待远处的一排浪头滚过来,然后“咔嚓”,吔!本地人有的在随意地散步,有的在放风筝;更多的在海滨大道边上摆出一溜小摊儿做生意,卖各种小吃、贝雕和荧光棒等小玩意儿。
驼子大哥就夹杂在那些小贩中间,吃力地喊着:玉米棒玉米棒啊,刚出锅的玉米棒啊,一块五一个,五块钱四个!我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闷,像趴在一只小口罈子上,喊大声就有些嗡嗡的回音。顺着声音找过去,我终于看到他的背影了,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像一只煮熟的大虾,吃力地提着一篮子玉米棒到处寻找买主。
驼背是他的特征,他有个外号就叫宁驼子。原来他和我家是邻居,和我哥哥是一个学校的。据老人们讲,驼子大哥小时候长得很聪明,见人就笑,很讨大人们喜欢。可是,七八岁的时候爹落海死了,娘不肯再嫁人,日子就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
有一天,他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一分钱,这让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候一分钱可以买十个糖豆或者一盒火柴呢。按照当时的社会风气,这一分钱是应该交给老师的,不是有一首歌儿嘛,“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的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可是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家里连一分钱也没有啊。他还小,没长心眼儿,向小伙伴炫耀了一通,然后就汗津津地把这一分钱攥在手心儿里。上劳动课的时候,他正在卖力地搬砖头,老师来找他,说你捡到钱怎么不交公呢,这是什么品质!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可能犯了错误,慌慌张张地想把钱交给老师,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小小的硬币了。老师带着同学把他走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最后当着同学的面,把他身上的破衣服像捉虱子一样捏了一遍,还是没有。
宁海洋捡到钱不交给老师,自己藏起来了!这个消息像一阵龙卷风,一瞬间传遍了校园。有人还专门跑来问他:宁海洋,你捡到钱了?捡了。交公了吗?丢了。丢了?怕是藏起来了吧?反革命!真丢了!谁信!……许多人围着他吵吵嚷嚷,有要给他挂牌子的,有向他丢砖块的。还是老师来给他解了围:去去去,宁海洋是个老实同学,他一定是放在什么地方忘了,让他好好想想,找到了明天再交公。
他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松开那只汗津津的小手的了。现在,他宁愿没有捡到那一分钱。回到家,他向妈妈说:妈,给我一分钱。妈说家里没钱,你要钱干嘛?他把捡到钱又弄丢的事情讲了,说交不上钱明天我不敢去上学。妈妈说明天我带你去上学,我跟老师说。第二天妈妈带他去见老师,说我们家海洋是个老实孩子,不会说谎的,他真的把钱弄丢了。老师说没事的没事的。可是同学们不饶他,天天跟在他后面喊他反革命;六一宣布红小兵名单的时候也没有他。看着小伙伴戴着红领巾趾高气扬的样子,宁海洋头低了下去。
他想,我一定要把这一分钱还上,也戴上红领巾。于是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他总是低着头,目不旁视,直勾勾地盯着路面,邻居大叔大婶和他打招呼,他要愣半天才唔一声。他希望能再捡到一分钱,这次一定捡到就交给老师。他没有再捡到一分钱,背却再也没直起来过。
推荐上中学的时候,名单里没有他。老师说他智力有问题,整天傻愣愣的,成绩也实在太差了。同学说他不团结同学,没有集体观念,见到谁都不说话,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没学上,他只好呆在家里,呆烦了,就一个人背个破麻袋到铁路边去捡掉下的散煤。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八岁,可以参加招工了,可是好单位谁要一个驼子呢,最后只好到码头上去扛大包。
后来我家搬走了。那是我疯耍的年龄,偶尔会在护城河边遇到他,我会喊他:驼子大哥!他侧过头看看我,灰黑的脸上露出些僵硬的笑,说:放学啦?快回家,婶儿会担心。听我妈说他快三十才成家,找的是个瘫女人。我考上大学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我牵着孩子的手挤过去,他头也不抬,闷闷地问:要几个?我说要两个。给他五块钱,说别找了。他侧过头看看我,说那不行,一分钱一分货,怎么能白要你的钱!他显然已经认不出我了,对着我的孩子笑笑,说:要好好读书哦,要不就得像驼子爷爷一样卖玉米棒……我的孩子应该叫他伯伯才对,看来他已经有了孙子,当爷爷当习惯了。我没有叫他,怕他难堪或者难过——他还记得当年捡到的那一分钱吗?
太阳已经落山了,海面上涌过来一团灰蒙蒙的潮汽,让人感到透骨的凉。我带着孩子从海边走上来,路灯已经全亮了,海滨大道上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在一棵银杏树下,还站着驼子大哥大虾一样的身影。孩子也看见了,对我说:爸,驼子爷爷刚才是给我三个玉米棒,我们应该再送一块五毛钱给他才对——他怪可怜的。我愣了一下,拉着孩子向银杏树跑去,叉着嗓门儿喊:驼子大哥!
2008.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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