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东北上小学的时候,一次在马路上玩儿,看到一粒大豆,卵圆形,洁白洁白的,像一粒玉石一样光洁,侧边一个环形的小黑点,像一只小眼睛。不知它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或许是小鸟的嘴巴里衔丢的吧。喜欢,就把它拣起来,装在口袋里,回家拿给父亲看。父亲说: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豆子呢!明年春天你来种吧。
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秋天的故事早就玩忘在那美丽的雪原和光洁的冰上了。待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候,父亲开始整理院子里的空地,说要种点玉米留给我们煮来吃。那黑色的泥土像蛋糕一样松软,在阳光下亮亮的,好像在冒油呢。父亲种好玉米,问我:你那粒豆子呢?不是说要种下试试吗?对呀,我赶紧跑到自己的百宝箱里去翻,最后在一个小铁盒里找到了,还是那么晶莹剔透,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你要是农民,就知道为什么生活虽然苦,却总是充满快乐了。种子在土里,你就在想它会是什么样子,妈妈说它也会翻身的,怎么翻呢?没胳膊没腿的。好不容易冒出个小脑袋,那嫩嫩的芽和茎又让你担心,唯恐被人碰了,被鸡啄了,被虫咬了,就用一些小树枝插在它的周围,做一个小小的栅栏。也就是几天时间吧,就从两片芽儿中间抽出个小藤来,一天一天地伸长,先揪住小树枝,然后就把已经长了很高的玉米紧紧地抱住了。
夏天的水泡子总是吸引孩子,那里面有好捉的小鱼和蝲蛄;树上的鸟窝也是少年经常光顾的地方,深深的树洞里宝蓝色的鸟蛋没法掏出来玩儿,就等着看看孵出什么样的小鸟吧;还有山里的野果,草甸上的野花,让孩子牵挂的东西多着呢,不知不觉就把人带到了色彩斑斓的秋季。
成熟的玉米在小院子里布满清香的时候,父亲拿了镰刀去收割,说:快来看看你的大豆吧,要收了。我放下书跑过来,父亲已经举着一棵玉米走出来。那棵玉米秸上挂满了枯黄的豆角,像挑着一串鞭炮。细细地数过,九十多个角,每个角里最少的也结了七个粒。妈妈把它们剥出来,晾干了,装满一只小纸盒。多漂亮的豆子啊,抓在手里柔滑细腻,蜡做的一样。妈妈取出一小碗,说:尝尝你自己种的粮食吧,剩下的明天做种子。虽然有点舍不得,可不吃一口又满足不了好奇心。煮熟的豆子裂开了小嘴,皮薄得半透明,肚子里的肉也是洁白的,吃到嘴里又绵软又清香。喜悦,在饭桌上荡漾。
第二年春天,父亲把那块小园里都种上了豆子,还用树枝插了架子,秋天收了一大袋豆子。吃了好几次,还送了一些给左邻右舍。大家问:这是什么豆子啊?这么好看!妈妈笑着指指我,说:也不知道叫什么豆儿,孩子拣来的一颗种子。就叫白豆吧。
第三年春天,家家都种了一点,收获下来又传到了其他人家。到父亲去世的时候,几乎家家都有白豆了。
从关外来到关内,我们带回了一小包种子。春天我要把它们种下去,妈妈说:种一半吧,留一点给别人家。白豆很快长出了绿油油的苗,可是很快叶子就皱巴巴地缩起来了,没有结一个豆角。再到春天妈妈又换个地方种下一半的一半种子,还是长不成,只好无奈地说:这白豆认土呢,在这里长不成。于是剩下的百十粒种子就一直收在那里,只有妈妈会偶尔拿出来看看。
上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闹矛盾,还动了拳脚,老师把情况通报了家长。妈妈拿出白豆,说:这豆子是你和你爸爸种出来的,你不是还会唱那支什么歌儿吗?唱给我听听。我的嘴动了半天,一句也没唱出来,泪水却像豆子一样从脸上滑落下来。“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那年和父亲一起种白豆的时候,父亲教会我唱这首歌儿的。
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厌学,成绩七上八下,人也精神恍惚。妈妈看出来了,又拿出那些白豆,把小侄女喊过来,说背背那首什么诗给你小叔叔听听。小侄女逞能地背起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妈妈病重的一年里,再也没有人想起那些已经不会发芽的白豆。妈妈去世以后,我整理房间里的杂物,发现它们已经发霉了。
前几天翻阅一本书,看到这么一句话:任何一个傻瓜都能数出一个苹果里有多少粒种子,然而只有神才知晓一粒种子里面有多少个苹果。我忽然忆起那些伴随我很多年的白豆,觉得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好了,不过后面最好再加一句:也只有神才知晓一粒种子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苹果。
2007.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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